六月初九日,自江宁渡江[2]。先是浦口刘大山过余[3],要与同入燕[4];余以赀用不给[5],未能行。至是徐位三与其弟文虎来送;少顷,郭汉瞻、吴佑咸两人亦至。至江宁闸登舟,距家数十步耳。舟中揖别诸友[6];而徐氏兄弟,复送至武定桥,乃登岸,依依有不忍舍去之意。是日风顺,不及午,已抵浦口,宿大山家。大山有他事相阻,不能即同行。而江宁郑滂若适在大山家。滂若自言有黄白之术[7],告我曰:“吾子冒暑远行,欲卖文以养亲,举世悠悠,讵有能知子者[8]?使吾术若成,吾子何忧贫乎[9]?”余笑而颔之[10]。
明日,宿旦子冈。甫行数里[11],见四野禾油油然,老幼男女,俱耘于田间[12]。盖江北之俗,妇女亦耕田力作;以视西北男子游惰不事生产者,其俗洵美矣[13]。偶舍骑步行,过一农家,其丈夫方担粪灌园,而妇人汲井且浣衣[14];间有豆棚瓜架,又有树数株郁郁然[15],儿女啼笑,鸡鸣犬吠。余顾而慕之,以为此家之中,有万物得所之意,自恨不如远甚也!
明日抵滁州境[16],过朱龙桥——即卢尚书、祖将军破李自成处[17],慨然有驰驱当世之志[18]。过关山,遇宿松朱字绿[19]、怀宁咎元彦从陕西来[20]。别三年矣!相见则欢甚,徒行携手,至道旁人家纵谈,村民皆来环听,良久别去。
过磨盘山,山势峻峭,重叠盘曲,故名;为滁之要害地。是日宿岱山铺,定远境也[21]。明日宿黄泥冈,凤阳境也[22]。途中遇太平蔡极生自北来[23]。薄暮,余告圉人[24]:“数日皆苦热,行路者皆以夜,当及月明行也。”乃于三更启行。行四五里,见西北云起;少顷,布满空中,雷电大作,大雨如注,仓卒披雨具[25],然衣已沾湿。行至总铺,雨愈甚;遍叩逆旅主人门[26],皆不应。圉人于昏黑中寻一草棚,相与暂避其下。雨止,则天已明矣。道路皆水弥漫,不辨阡陌[27]。私叹水利不修,天下无由治也。苟得良有司[28],亦足治其一邑[29]。惜无有以此为念者。
仰观云气甚佳:或如人,或如狮象,如山,如怪石,如树,倏忽万状[30]。余尝谓看云宜夕阳,宜雨后,不知日出时看云亦佳也。是日仅行四十里,抵临淮[31];使人入城访朱鉴薛,值其他出。薄暮,独步城外。是时隍中荷花盛开[32],凉风微动,香气袭人,徘徊久之,乃抵旅舍主人宿。
明日渡淮。先是临淮有浮桥,往来者皆便之。及浮桥坏不修,操舟者颇因以为奸利。余既渡,欲登岸,有一人负之以登,其人陷淖中,余几堕。岸上数人来,共挽之,乃免。是日行九十里,宿连城镇,灵壁县境也[33]。
明日为月望[34],行七十里而宿荒庄,宿州境也[35]。屋舍湫隘[36],墙壁崩颓,门户皆不具。圉人与逆旅主人有故,因欲宿此。余不可,主人曰:“此不过一宿耳,何必求安!”余然之。是日颇作雨而竟不雨。三更起,主人苛索钱不已[37]。月明中行数十里,余患腹胀不能食,宿褚庄铺。
十七日渡河,宿河之北岸。夜中过闵子乡,盖有闵子祠焉;明孝慈皇后之故乡也[38]。徐宿间群山盘亘[39],风气完密;而徐州滨河,山川尤极雄壮,为东南藩蔽[40],后必有异人出焉。望戏马台[41],似有倾圮。昔苏子瞻知徐州[42],云:“戏马台可屯千人,与州为犄角[43]。”然守徐当先守河也。是日热甚,既抵逆旅,饮水数升。顷之,雷声殷殷起[44],风雨骤至,凉生,渴乃止。是夜腹胀愈甚,不能成寐,汗流不已。
明日宿利国驿[45]。忆余于己巳六月[46],与无锡刘言洁,自济南入燕,言洁体肥畏热,而羡余之能耐劳苦寒暑。距今仅六年,而余行役颇觉委顿[47]。蹉跎荏苒[48],精力向衰,安能复驰驱当世!抚髀扼腕[49],不禁喟然而三叹也[50]!
明日,宿滕县境曰沙河店[51]。又明日,宿邹县境曰东滩店[52]。是日守孟子庙[53],入而瞻拜;欲登峄山[54],因热甚且渴,不能登也。明日,宿汶上[55]。往余过汶上,有吊古诗,失其稿,犹记两句云:“可怜鲁道游齐子[56],岂有孔门屈季孙[57]!”余不复能记忆也。
明日,宿东阿之旧县[58]。是日大雨,逆旅闻隔墙群饮拇战[59],未几喧且斗[60]。余出观之,见两人皆大醉,相殴于淖中,泥涂满面不可识。两家之妻,各出为其夫,互相詈[61],至晚乃散。乃知先王罪群饮[62],诚非无故[63]。明日宿营茌平[64]。又明日过高唐[65],宿腰站[66]。自茌平以北,道路皆水弥漫,每日辄纡回行也。闻燕赵间水更甚[67],北行者皆患之。
二十六日,宿军城[68],夜梦裴媪。媪于余有恩而未之报,今岁二月,病卒于家;而余在江宁,不及视其含敛[69],中心时用为愧恨!盖自二月距今,入梦者屡矣。二十七日,宿商家林[70]。二十八日,宿营任邱[71]。二十九日,宿白沟[72]。白沟者,昔宋与辽分界处也。七月初一日,宿良乡[73]。是日过涿州[74],访方灵皋于舍馆[75],适灵皋往京师[76]。在金陵时,日与灵皋相过从[77],今别四月矣,拟为信宿之谈而竟不果[78]。及余在京师,而灵皋又已反涿,途中水阻,各纡道行,故相左[79]。
盖自任邱以北,水泛溢,桥梁往往皆断,往来者乘舟,或数十里乃有陆。陆行或数里,或数十里,又乘舟。昔天启中[80],吾县左忠毅公为屯田御史[81],兴北方水利,仿佛江南。忠毅去而水利又废不修,良可叹也!
初二日,至京师。芦沟桥及彰义门[82],俱有守者,执途人横索金钱[83],稍不称意,虽襆被欲俱取其税[84],盖榷关使者之所为也[85]。涂人恐濡滞[86],甘出金钱以给之。惟徒行者得免。盖辇毂之下而为御人之事[87],或以为此小事不足介意[88],而不知天下之故,皆起于不足介意者也。是日大雨,而余襆被书笈,为逻者所开视[89],尽湿,涂泥被体。抵宗伯张公邸第[90]。盖余之入京师,至是凡四,而愧悔益不可言矣!因于灯执笔,书其大略如此。
第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