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与王朗书里也说:“生有七尺之形,死惟一棺之土。惟立德扬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着篇籍。”
这些话虽然没有说出文学是认识生命、解释生命的,可是承认了为文学而生活是值得的。自然这里的名利计较还很深,但因求不朽之名以致力文章,实足以鼓舞起创作的兴趣与勇气。
(三)曹丕又说:“文以气为主。”气是什么?很难断定。但是我们至少可以从此语看出:为文的要件是由内心表现自己,不是为什么道什么理作宣传。这里至少是说文当以什么为主,不是文当说明什么;气必是在文内的,道理等是外来的。
以上三点虽仍未说明文学是什么,但是对于文学的认识,确已离开实效而专以文论文了。
以下讨论陆机的《文赋》:陆机的《文赋》比近人的一开口便引“文,错画也”真够高明的多了。他开口便是:“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
这是说文是感物激情而发的,不是什么“文者务为有补于世”。有深刻的观察,有敏锐的情感,有触于内心,那创作欲便起了火焰,便欲罢不能的非写不可;那写出来的便是物我的联合。所以,
“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
心有所感,便若痴若狂。想象与思维的联合,使心灵荡漾在梦境里。那方寸之地,忽然与宇宙同样的广大,上帝似的在创造一切;忽然缩敛,象一丝花蕊般细嫩,在春风里吻着阳光。于是,
“笼天地于形内,挂万物于笔端。始踯躅于燥吻,终流离于濡翰。理扶质以立干,文垂条而结繁。信情貌之不差,故每变而在颜;思涉乐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叹。或操觚以率尔,或含毫而邈然。”
我们再看他对技术方面怎样说:“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凄怆……”这是体格不同,当配以相当的文字。
“其为物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这是文辞音声应求妍美。
“或寄辞于瘁音,言徒靡而弗华;混妍蚩而成体,累良质而为瑕……”这是一些文病。
但是为文到底有一定的规则没有呢?他不肯武断的说。他只说:
“若夫丰约之裁,俯仰之形,因宜适变,曲有微情:或言拙而喻巧,或理朴而辞轻,或袭古而弥新,或沿浊而更清,或览之而必察,或研之而后精。”这似乎是说:文无定法,技有巧拙,要在审事达情,必求其适了。
统观全文,可以看出两个要点来:一,文学是心灵的产物,没有心情的激动便没有创造的可能。这个说法又比曹丕的以求不朽之名为创作的动机确切多了。二,作文的手段,如文字的配置,音声的调和等,是必要的,不如是,文章便不会美好。
发于心灵,终于技术,这是《文赋》的要义。陆机虽没能逐条详加说明(假如他不用赋体作这篇文章,他一定会解说的更透彻一些;自然,也许因为不用赋体,它便不会传流到现在),可是这些指示,对文学已有了相当的体认了解。我们可以替他下一条文学定义:文学是以美好的文字为心灵的表现。
《后汉书》的着者范晔,主张“以意为主,以文传意”。同时他拿“性别宫商,识清浊,斯自然也”去讲究音调。
以意为主是重在讲说什么,便是要分别什么是该说的与什么是不该说的;这比以情为主的文学欣赏又低落了许多,因为文学的成功以怎样写出为主,说什么是次要的。况且传达“意”的自有哲学与科学,不必一定靠着文学。但是不论是文以情为主,是以意为主,他们——陆机,范晔——都由作家的立场来说文的主干是什么,不是替别人宣传什么文学以外的东西了;他们也全以为音调的讲究为必要的。
音调的讲究渐渐成了文学的重要问题。在《南齐书·陆厥传》里说:
“永明末,盛为文章。吴兴沈约,陈郡谢朓,琅琊王融,以气类相推毂;汝南周颙,善识声韵。约等文皆用宫商,以平上去入为四声,以此制韵,不可增减,世呼为‘永明体’。”
沈约是四声八病的首创者,这种讲究看着虽然很纤巧,但是中国言语本是“声的言语”;声的调配实是叫文章美好的要件。当这“盛为文章”的时代,由主义而谈到技术上去,是当然的步骤。这四声八病的规定,虽叫文人只留意技术方面,可是这不能不算对言语的认识有了进步;文学本来是以言语为表现工具的,怎样利用工具的研究是应有的。沈约答陆厥书里说:“自古辞人,岂不知宫羽之殊,商征之别。虽知五音之异,而其中参差变动,殊昧实多。故鄙意所谓比秘未睹者也。以此而推,则知前世文士,便未悟此处。”这明明是说声韵的分析与利用是一种新的发现。
这技术上的讲求,自然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但足以证明那时候文学确是成了独立的艺术,一字一声也不许随便用了。这正象乐器的改善足以帮助音乐进步,光线颜色的研究叫画家更足以充分的表现。自然,专修美工具是不能产生出伟大作品的,但这不能不算是艺术进展中必有的一步。
现在我们看萧统的文说:他是很爱读书的人,他并且把所见过的文章选出来,作一部模范读本——《文选》。这个工作的第一步自然是要决定:“什么是文”。他说:“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书,与日月俱悬,鬼神争奥,孝敬之准式,人伦之师友;岂可重以芟夷,加以剪截!”
他一面推崇姬、孔,一面暗示出这些经艺根本不能算作纯文学;于是托词不敢芟夷剪截,轻轻的推在一边。
还有:“老庄之作,管孟之流,盖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今之所撰,又以略诸。”说理讲哲学的着作,不是为爱好文学而作的,也就不取。(打倒了“以意为主”)。
“若贤人之美辞,忠臣之抗直,谋夫之话,辨士之端……盖乃事美一时,语流千载;概见坟籍,旁出子史。若斯之流,又亦繁博,虽传之简牍,而事异篇章。今之所集,亦所不取。”这是说事实虽美,毫无统系,而且不是文学上有意的创作品,也就放在一边。
“至于记事之史,系年之书,所以褒贬是非,纪别异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史书是记载事实的,也不是纯粹文学作品,所以也不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