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着创造的兴趣说,有一篇文章便有一个形式,因为内容与形式本是在创造者心中联成的“一个”。姜白石《诗说》云:“载始末曰引,体如行书曰行,放情曰歌,兼之曰歌行。悲如蛩螀曰吟,通乎俚俗曰谣,委曲尽情曰曲。”这是以实质和形式并提,较比专从形式方面区分种类的妥当一些。但是,如依着这些例子再去细分,文学作品的形式恐怕要无穷无尽了。
可是,从另一方面看,文学作品确有形式可寻:抒情诗的形式如此,史诗的形式如彼,五言律诗是这样,七言绝句是那样。一个作者的一首七绝,从精神上说,自是他独有的七绝,因为世界上不会再有与这完全相同的一首。但从形式上看,他这首七绝,也和别人的一样,是四句,每句有七个字。苏东坡的七绝里有个苏东坡存在;同时,他这首七绝的字数平仄等正和陆放翁的一样。那么,我们到底怎样看文学的形式呢?顶好这样办:把个人所具的风格,和普通的形式,分开来说。现在先讲风格,下一讲讨论形式。
风格是什么呢?在《文心雕龙·体性篇》里有这么几句:“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然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铄,陶染所凝,是以笔区云谲,文苑波诡者矣。故辞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风趣刚柔,宁或改其气;事义浅深,未闻乖其学;体式雅郑,鲜有反其习:各师成心,其异如面。若总其归涂,则数穷八体:一曰典雅,二曰远奥,三曰精约,四曰显附,五曰繁缛,六曰壮丽,七曰新奇,八曰轻靡。”
这里,在“各师成心,其异如面”等句里,似乎已经埋藏着“人是风格”的意味;在所举的“八体”里,似乎又难离开这个意旨,而说风格是有一定的了。那还不如简单的用“人是风格”一语来回答风格是什么的较为简妥了。风格便是人格的表现,无论在什么文学形式之下,这点人格是与文艺分不开的。
佛郎士(AnatoleFrance说:“每一个小说,严格的说,都是作家的自传。”(Theadventureofthe
Soul)我们读一本好小说时,我们不但觉得其中人物是活泼泼的,还看得出在他们背后有个写家。读了《红楼梦》和《儿女英雄传》,就可以看出那两个作家的人格是多么不一样。正如胡适先生所说:“曹雪芹写的是他的家庭的影子;文铁仙写的是他的家庭的反面。”和“《儿女英雄传》的作者自己,正是《儒林外史》要刻画形容的人物;而《儿女英雄传》的大部分真可叫作一部不自觉的《儒林外史》。”这种有意或无意的显现自己是自然而然的,因为文学是自我的表现,他无论是说什么,他不能把他的人格放在作品外边。凡当我们说:这篇文章和某篇一样的时候,我们便是读了篇没有个性的作品,它只能和某篇相似,不会独立。叔本华说:“风格是心的形态,它为个性的,且较妥于为面貌的索隐。去摹拟别人的风格如戴假面具,无论怎样好,不久即引起厌恶,因它是没生命的;所以最丑的‘活’脸且优于此。”(onStyle)这个即使丑陋(自要有生气),也比死而美的好一点的东西,是不会叫修辞与义法所拘束住的;它是一个写家怎样看,怎样感觉,怎样道出的实在力量。客观的描写是应有的手段:只写书中人物的性格与行为,而作家始终不露面。但是这个描写手段,仍不能妨碍作家的表现自己。所谓个性的表现本来是指创造而言,并不在乎写家在作品中露面与否,也不在乎他在作品中发表了什么意见与议论与否。作品中的人物是作家的创造物,他给予他们一切,这便不能不也表现着他自己。有人不大承认文艺作品都是写家自己的经验的叙述,因为据他们看,写家的想象是比经验更大的。但是这并没有什么重要;写述自家经验也好,写述自家想象也好,他怎样写出是首要的事,怎样的写出是个人的事,是风格的所由来。
美国的褒劳(JohnBurroughs)说:“在纯正的文学,我们的兴味,常在于作者其人——其人的性质,人格,见解——这是真理。我们有时以为我们的兴味在他的材料也说不定。然而真正的文学者所以能够使任何材料成为对于我们有兴趣的东西,是靠了他的处理法,即注入那处理法里面的他的人格底要素。我们只埋头在那材料——即其中的事实、讨论、报告——里面是决不能获得严格的意味的文学的。文学所以为文学,并不在于作者所以告诉我们的东西,乃在于作者怎样告诉我们的告诉法。换一句话,是在于作者注入那作品里面的独自的性质或魔力到若干的程度;这个他的独自的性质或魔力,是他自己的灵的赐物,不能从作品离开的一种东西,是象鸟羽的光泽、花瓣的纹理一般的根本的一种东西。蜜蜂从花里所得来的,并不是蜜,只是一种甜汁;蜜蜂必须把它自己的少量的分泌物即所谓蚁酸者注入在这甜汁里。就是把这单是甜的汁改造为蜜的,是蜜蜂的特殊的人格底寄予。在文学者作品里面的日常生活的事实和经验,也是被用了与这同样的方法改变而且高尚化的。”
“怎样告诉”便是风格的特点。这怎样告诉并不仅是字面上的,而是怎样思想的结果;就是作者的全部人格伏在里面。那古典派的写家总是选择高尚的材料,用整洁调和的手段去写述。那自然派的便从任何事物中取材,无贵无贱,一视同仁。可是,这不同的手段的成功与否,全凭写家自己的人格怎样去催动他所用的材料:使高贵的,或平凡的人物事实能成为不朽的,是作者个人的本领,是个人人格的表现。他们的社会时代哲学尽可充分不同,可是他们的成功与否要看他们是否能艺术的自己表现;换句话说:无论他们的社会时代哲学怎样不同,他们的表现能力必是由这“怎样告诉”而定。
这样,我们颇可以从风格上判定什么是文学,什么不是文学。比如我们读报纸上的新闻吧,我们看不出记者的人格来,而只注意于事实的真确与否,因为记者的责任是真诚的报告,不容他自由运用他的想象——自然,有许多好的报纸对于文章的好坏也是注意的。反之,我们读——就说杜甫的诗吧,我们于那风景人物之外,不由的想到杜甫的人格。他的人格,说也玄妙,在字句之间随时发现,好象一字一句莫非杜甫心中的一动一颤。那“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下面还伏着个“无边”、“不尽”的诗人的心。那森严广大的景物,是那伟大心灵的外展;有这伟大的心,才有这伟大的景物之觉得,才有这伟大的笔调。心,那么,是不可少的;独自在自然中采取权料,采来之后,慢慢修正,从字面到心觉,从心觉到字面;所以写出来的是文字,也是灵魂。这就是Longinus所谓“文学中的思想与言语是多为互相环抱的。”也就是所谓言语为灵魂的化身之意。
据Croce的哲学:艺术无非是直觉,或者说是印象的发表。心是老在那里构成直觉,经精神促迫它,它便变成艺术。这个论调虽有些偏于玄学的,可是却足以说明艺术以心灵为原动力,及个人风格之所以为独立不倚的。因为天才与个性的不同,表现的力量与方向也便不同,所以象刘勰所说:“贾生俊发,故文洁而休清;长卿傲诞,故理侈而辞溢;子云沈寂,故志隐而味深;子政简易,故趣昭而事博……”自有一些道理。那浪漫派作品与自然派作品,也是心的倾向不同,因而手段也就有别。偏于理想的,他的心灵每向上飞,自然显出浪漫;偏于求实的,他的心灵每向下看,作品自然是写实的。以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两种人——好理想的及求实的——恐怕是自有人类以来,直至人类灭毁之日,永远是对面立着,谁也不佩服谁的吧?那么,因为写家的个性不同,写品也就永远不会有什么正统异派之别吧?
风格,或者有许多人这么想,不过是文学上的修饰,精细的表现而已。其实不是:风格是以个性为出发点,不仅是文字技巧上的那点小巧。不错,有人是主张“美的是艰苦的”,象Flaubert的:“无论你要说什么一件事,那里只有一个名词去代表它,只有一个动词去活动它,只有一个形容词去限制它。最重要的是找这个名词,这个动词,这个形容词,直到找着为止,而且这找到的是比别的一切都满意的。”但是,这决不是说:去掀开字典由头至尾去找一遍,而是那文人心灵的运用,把最好的思想用最好的言语传达出来。设若有两个文人同时对同一事物作这样的工作,他们所找到的也许完全不相同吧?普通的事物本来有普通的字代表,可是文学家由他自己的心灵,把文字另炼造一番,这普通的字便也有了文学的气味。言语的本身并不能够有力量,活泼,正确;而是要待文学家给它这些个好处的构成力。那“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原是八个极普通的字,可是作成多么伟大的一幅图画!只有能觉得这简素而伟大之美的苏东坡才能这样写出,不是个个人都能办到的。那构思十稔而作成《三都赋》的左太冲,恐怕只是苦心搜求字眼,而心中实无所有吧?看他的“树则有木兰梫桂杞櫹桐棕桠楔枞”等等,字是找了不少,可是到底能给我们一个美好的图画,象“山高月小,水落石出”那样的美妙吗?这砌墙似的堆字,不能产生出活文学来,足以反证出风格不只是以修辞为能事的。那么,风格是什么呢?我们看瑞得(Herbert
Read)怎么说:“一切修辞的技术都是个人的,它们基于写家的特异的本能与心性的习惯。”他又说:“一个惯语是个人所特有的,正如言语中之惯语是某种言语所特有的。正如一言语之惯语不能译成别种言语之惯语而无损于本意,一写家的惯语亦然,也是他个人所有的,不能被别个写家所抄袭或偷取去的。”(English
Prose
Style)这里所谓的惯语,就是写家个人所爱用的言语;人与人的感情不同,思路不同,所以每人都有他自己的一种言语。这几句话更能把风格之所以为特异的说得清楚一些。
第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