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文学概论讲义(第三讲)中国历代文说(下)>第2章
只这几句已足压倒一切,这才是对诗有了真正了解!“诗之道在妙悟”,是的;诗是心声,诗人的宇宙是妙悟出来的宇宙;由妙悟而发为吟咏,是心中的狂喜成为音乐。只有这种天才,有这种经验,便能成为好句,所以“有可废之人,无可废之言”;道德与诗是全不相干的。道德既放在一边了,学理呢?学理是求知的,是逻辑的;诗是求感动的,属于心灵的;所以“妙不关于学理”。诗人的真实是经过想象浸洗过的,所以象水中之月,镜中之象。由兴趣而想象是诗境的妙悟;这么说诗,诗便是艺术的了。司空图和严羽真是唐宋两代谈文学的光荣。他们是在诗的生命中找出原理,到了不容易说出来的时候——谈艺术往往是不易直接说出来的——他们会指出诗“象”什么,这是真有了解之后,才能这样具体的指示出来。
宋代还有许多诗话的着作,但是没有象严羽这样切当的,在这里也就不多引用了。
元明清文说:元代的小说戏曲都很发达,可是对小说戏曲并没有怎么讨论过。王国维在他的《宋元戏曲史》里说:“元杂剧之为一代之绝作,元人未之知也。明之文人,始激赏之;至有以关汉卿比司马子长者。”至于小说,直至金圣叹才有正式的欣赏宣传。元代文人的论断文学多是从枝节问题上着眼,象陈绎曾的《文筌》与《文说》,徐师曾的《文体明辨》等,都没有讨论到文学的重要问题上去。
到了明代,论文的可分为两派:一派是注重格调的,一派是注重文章义法的。在前一派里,无论是论文是论诗,都是厌弃宋人的浅浮,而想复古,象李梦阳的诗宗盛唐,王世贞的“文必两汉,诗必盛唐”。他们的摹古方法是讲求格调,力求形式上的高古堂皇。李梦阳说:“诗至唐而古调亡矣。然自唐,调可歌咏,高者犹足被管弦。宋人主理不主调,于是唐调亦亡。黄陈师法杜甫,号大家;今其词艰涩不香色流动,如入神庙坐土木骸,即冠服与人等,谓之文可乎?夫诗比兴错杂,假物以神变者也。难言不测之妙,感触突发,流动情思,故其气柔厚,其声悠扬,其言切而不迫,故歌之心畅,而闻之者动也。宋人主理作理语,于是薄风云月露一切铲去不为。又作诗话教人,不复知诗矣。诗何尝无理,若专作理语何不作文而诗为耶?”
这段议论颇有些道理,末两句把诗与文的界分也说明了一点。设若他专从“难言不测之妙,感触突发……”上用工夫,他的作品当然是有可观的;可惜他只在形式上注意,并没有实行自家的理想,所以《四库总目·空同集提要》里说:“句拟字摹,食古不化,亦往往有之。”
他对于文以载道也有很好的见解,他说:“道,自道者也;有所为皆非也。”又说:“古之文以行,今之文以葩;葩为词膄,行为道华。”根据这个道理,他攻击宋人的“无美恶皆欲合道传志”。他不小看“道”,但他决不愿因“道”而破坏了文学。但是,他因此而骂:“宋儒兴,古之文废”,是他一方面攻击宋人,一方面又不敢大胆的去改造;只是一步跨过宋代,而向更古的古董取些形式上的模范;这是他的失败。
王慎中初谈秦汉,谓东京以下无可取。后来明白了欧曾作文的方法,尽焚旧作,一意师仿。这是第二派——由极端的师古,变为退步的摹拟,把宋文也加在模范文之内。那极端复古的是专在格调上注意;这唐宋兼收的注重讲求文章的兴法。茅坤的《八大家文钞》便把唐宋八家之文当作古文。归有光便是以五色圈点《史记》,以示义法。
这两派的毛病在摹古,虽然注意之点不同。所谓格调,所谓义法,全是枝节问题,未曾谈到文学的本身。《四库提要》里说得很到家:“自李梦阳《空同集》出,以字句摹秦汉,而秦汉为窠臼。自坤《白华楼稿》出,以机调摹仿唐宋,而唐宋又为窠臼。”
到了清代,论诗的有王士祯之主神韵,沈德潜的重格调,袁枚的主性灵。王的注重得意忘言,平淡静远,是忘了诗人的情感不一定永是恬静的。“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自然是幽妙之境了,可是杜甫的《兵车行》也还是好诗。诗中有画自是中国诗的妙处,可是往往因求这个境界而缺乏了情感,甚至于带出颓废的气象,正如袁枚说:“阮亭于气魄、性情,俱有所短。”
沈德潜是重格调的,字面力求合古,立言一归于温柔敦厚。他对于古体近体都有所模范,而轻视元和以下的作品。他也被袁枚驳倒:“诗有工拙,而无古今。”他更极有趣的说明:“子孙之貌,莫不本于祖父,然变而美者有之,变而丑者亦有之;若必禁其不变,则虽造物亦有所不能。先生许唐人之变汉、魏,而独不许宋人之变唐,惑也!”沈的主张温柔敦厚,袁枚也有很好的驳辩,他说:“艳诗宫体,自是诗家一格。孔子不删郑、卫之诗,而先生独删次回之诗,不已过乎!”又说:“夫《关雎》即艳诗也,以求淑女之故,至于辗转反侧,使文生于今遇先生,危矣哉!”
袁枚可以算作中国最大的文学批评家。他对神韵说,只承认神韵是诗中的一格,但是不适宜于七言长篇等。对格调说,他不承认诗体是一成不变的。对诗有实用说,他便提出性灵来压倒实用。看他怎样主张性灵:“诗者,人之性情也。近取诸身而足矣。”
“凡作诗者,各有身分,亦各有心胸。”
“凡作诗,写景易,言情难。何也?景从外来,目之所触,留心便得;情从心出,非有一种芬芳悱恻之怀,便不能哀感顽艳。然亦各人性之所近。”
他有了这种见解,所以他敢大胆的批评,把格调神韵等都看作片面的问题,不是诗的本体论。有了这种见解,他也就敢说:“诗有工拙,而无古今”的话了。这样的主张是空前的,打倒一切的;他只认定性灵,认定创造,那么,诗便是从心所欲而为言,无须摹仿,无须拘束;这样,诗才能自由,而文艺的独立完全告成了。
在论诗的方面有了袁枚,把一切不相干的东西扫除了去,可惜清代没有一个这样论文的人。一般文人还是舍不得“道”字,象姚鼐的“天地之道,阴阳刚柔而已。文者天地之精英,而阴阳刚柔之发也。”曾国藩的“古之知道者,未有不明于文字者也。”这类的话,我们已经听得太多,可以不再引了。总之,他们作文的目的还是为明道,作文的义法也取之古人;内容外表两有限制,自然产生不出伟大的作品。值得一介绍的,只有阮元和章学诚了。
阮元说:
“昭明所选,名之曰文,盖必文而后选也,非文则不选也。经也,子也,史也,皆不可专名之为文也。”这是照着昭明太子的主张,说明一下什么是文。他又说:
“为文章者,不务协音以成韵,修词以达远,使人易诵易记;而惟以单行之语,纵横恣肆,动辄千言万字;不知此乃古人所谓直言之言,论难之语,非言之有文者也,非孔子之所谓文也。《文言》数百字,几于字字用韵。孔子于此发明乾坤之蕴,铨释四德之名;几费修词之意,冀达意外之言。要使远近易诵,古今易传。不但多用韵,抑且多用偶。凡偶,皆文也。于物,西色相偶而交错之,乃得名曰文;文即象其形也。”
这是说明文必须讲究辞藻对偶,不这样必是直言,不是文。自然非骈俪不算文,固属偏执;可是专以文为载道之具,忽略了文章的美好方面,也是个毛病。况且,设若美是文艺的要素,阮元的主张——虽然偏执——且较别家的只讲明理见道亲切一些了。
章学诚的攻击文病是非常有力的,看他讥笑归有光的以五色圈点《史记》:
“……五色标识,各为义例,不相混乱:若者为全篇结构,若者为逐段精采,若者为意度波澜,若者为精神气魄,以例分类,便于拳服揣摩,号为古文秘传。夫立言之要,在于有物。古人着为文章,皆本于中之所见,初非好为炳炳YRYR,如锦工绣女之矜夸采色已也。富贵公子,虽醉梦中不能作寒酸求乞语;疾痛患难之人,虽置之丝竹华宴之场,不能易其呻吟而作欢笑;此声之所以肖其心,而文之所以不能彼此相易,各自成家者也。今舍己之所求,而摩古人之形似,是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西家偕老之妇,亦学其悲号;屈子之自沉汨罗,而同心一德之朝,其臣亦宜作楚怨也,不亦傎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