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文学概论讲义(第十二讲)诗>第2章
对于诗的分类还有一种看法,诗的格式。这对于中国人是特别有趣的。中国人对于史诗,抒情诗,戏剧的分别,向来未加以注意。伟大的史诗在中国是没有的。戏剧呢,虽然昌盛一时,可是没有人将它与诗合在一处讨论。抒情诗是一切。因此提起诗的分类,中国人立刻想到五绝、七绝、五律、七律、五古、七古、乐府与一些词曲的调子来。就是对于戏剧也是免不了以它为一些曲子的联结而中间加上些对话,有的人就直接的减去对话,专作散曲。大概的说起来呢,五古、七古是多用于叙述的,五绝、七绝是多用于抒情的;律诗与词里便多是以抒情兼叙事了。诗的格式本是足以帮助表现的。有相当的格式更足以把思想感情故事表现得完美一些。但是,专看格式,往往把格式看成一种死的形式,而忘了艺术的单位这一观念。中国人心中没有抒情诗与叙事诗之别,所以在诗中,特别是在律诗里,往往是东一句西一句的拼凑;一气呵成的律诗是很少见的,因为作诗的人的眼中只有一些格式,而没有想到他是要把这格式中所说的成个艺术的单位。这个缺点就是伟大诗人也不能永远避免。试看陆游的“利欲驱人万火牛,江湖浪迹一沙鸥,日长似岁闲方觉,事大如山醉亦休。”是多么自然,多么畅快,一点对仗的痕迹也看不出,因为他的思想是一个整的,是顺流而下一泻千里的。但是,再看这首的下一半:“衣杵相望深巷月,井桐摇落故园秋。欲舒老眼无高处,安得元龙百尺楼?”这便与前四句截然两事了:前四句是一个思想,一个感情,虽然是放在一定的格式中,而觉不出丝毫的拘束。这后四句呢,两句是由感情而变为平凡的叙述,两句是无聊的感慨。这样,这首《秋思》的前半是诗,而后半是韵语——只为凑成七言八句,并没有其他的作用。这并不是说,一首七律中不许由抒情而叙述,而是说只看格式的毛病足以使人忽略了艺术单位的希企:只顾填满格式,而不能将感情与文字打成一片,因而露出格式的原形,把诗弄成一种几何图解似的东西了。
再说,把诗看成格式的寄生物,诗人便往往失去作诗的真诚。而随手填上一些文字便称之为诗。看苏轼的《祥符寺九曲观灯》:“纱笼擎烛迎门入,银叶烧香见客邀。金鼎转丹光吐夜,宝珠穿蚁闹连朝。波翻焰里元相激,鱼舞汤中不畏焦。明日酒醒空想象,清吟半逐梦魂销。”这是诗么?这是任何人所能说出的,不过是常人述说灯景不用韵语而已。诗不仅是韵语。可见,把格式看成诗的构成原素,便可以把一些没感情,没思想的东西放在格式里而美其名曰诗。灯景不是个坏题目,但是诗人不能给灯景一个奇妙的观感,便根本无须作诗。
由上面的两段看出,以诗艺单位而分类的,不能把诗分得很清楚。但是有种好处,这样分类可以使诗人心中有个理想的形式,他是要作一首什么,一首抒情的,还是一首叙事的;他可以因此而去设法安排他的材料。以诗的格式分类的容易把格式看成一切,只顾格式而忘了诗之所以为诗。研究格式是有用的,因为它能使我们认识诗艺中的技巧,但是,以诗而言诗,格式的技巧不是诗的最要紧的部分。
再进一步说,诗形的研究是先有了作品而后发生的。诗的活力能产生新格式,格式的研究不能限制住诗的发展。自然,诗的格式对于写家永远有种诱惑力,次韵与摹古是不易避免的引诱,但是,记住五六百词调的人未必是个词家。这样,我们可以不必把诗的格式一一写在这里,虽然研究诗形也是种有趣的工作。研究诗形能帮助我们明白一些诗的变迁与形式内容相互的关系,但这是偏于历史方面的;就是以历史的观点看诗艺,它的发展也不只是机械的形体变迁;时代的感情,思想,与事实或者是诗艺变迁更大的原动力。
三、诗的用语:刘禹锡作诗不敢用“糕”字,因它不典雅。现代一位文人把“尿”字用在诗中,而自夸为创见。诗的用语到底有没有标准呢?这是个许久未能解决的问题。在大诗人中,但丁是主张用字须精美,Wordsworth是主张宜就日常生活的言语用字。欧·亨利幽默的提出这个问题,而未能加以判断(看ProofofThePudding)。我们应怎样解决呢?
由文字的本身看,文字都是一样有用的,文字自己并没有天然的就分为两类:诗的字与非诗的字。文字正象色,会用色的人才会画图,颜色本身并不是图画。文字自己并没有诗意,是在诗人手里才成为诗的组成分子。这样看,诗人用字应当精细的选择。他必须选择出正好足以传达他的思想与感情的字——美的是艰苦的。这是无可推翻的道理。专顾典雅与否是看字的历史而规定去取,这与自我创造的精神相背,难免受“刘郎不肯题糕字,虚负诗中一代豪”的讥诮。主张随便用字的人,象Wordsworth以为好诗是有力的情感之自然流泻,只有感情是重要的,文字可以随便一些。只雕饰文字而没有真挚的感情是个大错误。但是,有了感情而能呕尽心血去找出最适当的、最有力的字,岂不更好?这样,我们便由用什么字的问题变为怎样用字的问题了。用什么字是无关重要的,字本来都是一样的,典雅的也好,俗浅的也好,只要用的适当而富有表现力。作诗一定要选字;不是以俗雅为标准,而是对诗的思想与感情而言。诗是言语的结晶,文字不好便把诗毁了一半;创造是兼心思与文字而言的。空浮的一片言语,不管典雅还是俗浅,都不能算作诗。中国的旧诗人太好用典了;用典未必不足以传达思想,但是,以用典为表示学识便是错误。有许多杰作是没有一个典故的。中国的新诗人主张不用典,这是为矫正旧诗人的毛病,可是他们又太随便了,他们以为随便联串上一些字便可以成诗。诗不是那么容易的东西。白话是种有力的表现工具,但是,诗人得抓住白话那“有力”之点;能捉住言语的精华不是一般人所能作到的,就是诗人也要几许工夫而后才能完全把言语克服了。“红杏枝头春意闹”的“闹”字,“云破月来花弄影”的“弄”字,都是俗字,可是这两个俗字要比用两个典故难得多了。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中“绿”字原是“到”字,后改为“过”字,又觉不好而改为“入”字,最后定为“绿”字。这些字全是俗字,为何要改了又改,而且最后改定的确比别的字好?天才的自然流露是确有其事,但是,“自昔词人琢磨之苦,至有一字穷岁月,十年成一赋者。白乐天诗词疑皆冲口而成,及见今人所藏遗稿,涂窜甚多。”这足以给新诗人一些警戒。用白话写的与用典故写的都不能算诗,假如写的人只是写了一段白话,或写了一堆典故;美的是艰苦的。
诗的体裁也与用字有关系:“诗庄词媚,其体元别。”自非确当的话,但是一首七古与一首词间所表现的自然有些不同。《琵琶行》不能改入《虞美人》和《玉阶怨》,因为体裁不同,所表现的内容也便不同。因此,找到适当的格式,还要找相当的文字,才能作足这形式之美。自然,一个格式也可以容纳许多不同的思想感情,但有的格式是只能表现某一些思感的,绝句与多数的词调的容纳量是比律诗窄狭得多。诗虽未必都“庄”,而许多小令是必须“媚”的。新诗的发展还正在徘徊歧路的时期,在形式上有许多人试用西洋诗体,这个尝试是应小心一点的:专拿来一种格式,而不管它适于表现什么,和它应当用什么文字,当然会出毛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