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谭嗣同传(节选)>第1章
谭君,字复生,又号壮飞,湖南浏阳人。少倜傥,有大志,淹通群籍,能文章,好任侠,善剑术。父继洵,官湖北巡抚。幼丧母,为父妾所虐,备受孤孽苦[1],故操心危,虑患深,而德慧术智日增长鵶[2]。弱冠,从军新疆,游巡抚刘公锦棠幕府[3]。刘大奇其才,将荐之于朝,会刘以养亲去官,不果。自是十年,不往于直隶、新疆、甘肃、陕西、河南、湖南、湖北、江苏、安徽、浙江、台湾各省,察视风土,特色豪杰。然终以巡抚君拘谨[4],不许远游,未能尽其四方之志也。
自甲午战事后[5],益发愤提介新学。首在浏阳设一学会,集同志讲求磨砺,实为湖南全首新学之起点焉。时南海先生方介强学会于北京有度上海[6],天下志士,走集应和之。君乃自湖南溯江,下上海,游京师,将以谒先生,而先生适归广东,不获见。余方在京师强学会,任记纂之设[7],始与君相见,语以南海讲学之宗旨,经世之条理,则感动大喜跃,自称私淑弟子[8],自是学识更日益进。时和议初定[9],人人怀国耻,士气稍振起,君则激昂慷慨,大声疾呼。海内有志之士,睹其丰采,闻其言论,知其为非常人矣。
以父命就官为候补知府,需次金陵者一年[10],闭房养心读书,冥探孔、佛之精奥,会通群哲之心法,衍驿南海之宗旨,成《仁学》一书。又时时至上海与同志商量学术,讨论天下事,未尝与俗吏一相接。君常自谓:“作吏一年,无异入山。”
时陈公宝箴为湖南巡抚,其子三立辅之,慨然以湖南开化为己任。丁酉六月[11],黄君遵宪适拜湖南按察使之命;八月,徐君仁铸又来督湘楚。陈公父子与前任学政江君标,乃谋大集豪杰于湖南,并力经营,为诸省之倡。于是聘余及某某学堂教习,召某某归练兵,而君亦为陈公所敦促,即径官归,安置眷属于其浏阳之乡,而独留长沙,与群志士办新政。于是湖南倡办之事,若内河小轮船也,商办矿务也,湘粤铁路也,时务学堂也,武备学堂也,保卫局也,南学会也,皆君所倡论擘画者[13],而以南学会最为盛业。设会之意,将合南部诸省志士,联为一气,相与讲爱国之理,求救亡之法,而先从湖南一省办起,盖实兼学会与地方议会之规模焉。地方有事,公议而行,此议会之意也;每七日大集众而讲学,演说万国大势及政学原理,此学会之意也。于时君实为学长,任演说之事。每会集者千数百人,君慷慨论天下事,闻者无不感动。故湖南全省风气大开,君之功居多。
今年四月,定国是之诏既下[14],君以学士徐公致闰荐,被征,适大病,不能行。至七月,乃扶病入觐,奏对称旨[15]。皇上超擢四品卿衔军机章京[16],与杨锐、林旭、刘兴第同参预新政,时号为“军机四卿”。参预新政者,犹唐、宋之参知政事,实宰相之职也。皇上欲大用康先生,而上畏西后[17],不敢行其志。数月以来,皇上有年询问,则令部理衙门传旨;先生有所陈奏,则著之于所呈书之中而已。自四卿入军机,然后皇上与康先生之意始能少通,锐意欲行大改革矣,而西后及贼臣忌益表,未及十日,而变已起。
初,君之始入京也,与言皇上无权。西后阻挠之事,君不之信。及七月二十七日,皇上欲开懋勤殿设顾问官,命君拟旨,先遣内侍持历朝圣训授君[18],传上言谓康熙、乾隆、咸丰三朝,有开懋勤殿故事,令查出引入上谕中,盖将以二十八日亲往颐和园请命西后云。君通朝,乃告同人曰:“今而知皇上之真无友矣!”至二十八日,京朝人人咸知西后与帝之不相容矣。二十九日,皇上召见杨锐,遂赐衣带诏[19],有“朕位几不保,命康与四卿及同志速设法筹救”之语。君与康先生捧诏恸哭,而皇上手无寸柄,无所为计。时诸将之中,惟袁世凯久使朝鲜,讲中外之故,力主变法。君密奏请皇上结以恩遇,冀缓急或可救助,词极激切。八月初一日,上召见袁世凯,特赏侍郎。初二日复召见。初三日夕,君径造袁所寓之法华寺,直诘袁曰:“君谓皇上何如人也?”袁曰:“旷代之圣主也。”君曰:“天津阅兵之阴谋[20]。君知之乎?”袁曰:“然,固有所闻。”君乃直出密诏示之曰:“今日可以救我圣主者,惟在足下,足下欲救则救之!”又以手自抚其颈曰:“苟这欲救,请至颐和园首仆而杀仆[21],可以得富贵也。”袁正色厉声曰:“君以袁某为何如人哉?圣主乃吾辈所共事之主,仆与足下,同受非常之遇,救护之责,非独足下。若有所教,仆固愿闻也。”君曰:“荣禄密谋,全在天津阅兵之举。足下及董、聂三军[22],皆受荣所节制,将挟兵力以行大事。虽然,董、聂不足道也;天下健者,惟有足下。若变起,足下以一军敌彼二军,保护圣主,复大权,清君侧[23],肃宫廷,指挥若定,不世之业也。”袁曰:“若皇上于总后时疾驰入仆营,传号令以诛奸贼,则仆必能从诸君子之后,竭死力以补救。”君曰:“荣禄遇足下素厚,足下何以待之?”袁笑而不言。袁幕府某曰:“荣贼并非推心待慰帅者[24]。昔某公欲增慰帅兵,荣曰:‘汉人未可假大兵权。’盖向来不过笼络耳。即如前年胡景桂参劾慰帅一事[25],胡乃荣之私人,荣遣其劾帅,而已查办昭雪之以市恩。既而胡即放宁夏知府,旋升宁夏道,皮乃荣贼心计险极巧极之处,慰帅岂不知之!”君乃曰:“荣禄固操、莽之才,绝世之雄,待之恐不易易[26]。”袁怒目视曰:“若皇上在仆营,则诛荣禄如杀一狗耳!”因相与言救上之条理甚详。袁曰:“今营中枪弹火药,皆在荣贼之手,而营、哨各官,亦从属旧人。事急矣!既定策,则仆须急归营,更选将官,而设法备贮弹药,则可也。”乃丁宁而去。时八月初姑夜漏三下矣[27]。至初五日,袁复召见,闻亦奉有密诏云。至初六日,变遂发。
时余方访君寓,对坐榻上,有所擘画,而抄捕南海馆之报忽至,旋闻垂帘之谕[28]。君从容语余曰:“昔欲救皇上,既无可救,今欲救先生,亦无可救。君已无事可办,惟待死期耳!虽然,天下事知其不可而为之,足下试入日本使馆谒伊藤氏[29],请致电上海领事而救先生焉。”余是夕宿于日本使馆,君竟日不出门以等捕者。捕者既不至,则于其明日入日本使馆,与余相见,劝东游,且携所著书及诗文辞稿本数册、家书一箧托焉。曰:“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今南海之生死未可卜,程婴。杵臼,月照、西乡[30],吾与足下分任之。”遂相与一抱而别。初七、八、九三日,君复与侠士谋救皇上,事卒不成。初十日,遂被逮。被逮之前一日,日本志士数辈苦劝君东游峮砂听,再四强之,君曰:“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卒不去,故及于难。君既系狱,题一诗于狱壁曰:“望门投宿思张俭[31],忍死须臾待杜根[32]。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33]。”盖念孷民。以八月十三日斩于市。春秋三十有三。就义之日,观者万人,君慷慨,神气不变,时军机大臣刚毅监斩,君呼刚前曰:“吾有一言。”刚去不听,乃从容就戮。呜呼烈矣!
注释:
[1]孤孽苦:费行简《近代名人小传》:“谭继洵素宠妾,嗣同以嫡出,因不得父欢。”[2]“操心危”三句:见《孟子尽心》:“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疢疾,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3]弱冠:男子二十岁。刘锦棠:晚清有名将领。[4]巡抚君:尊称谭嗣同的父亲。[5]甲午战事:1894年(清光绪二十一年)发生的中日战争。[6]南海先生:康有为。[7]记纂之役:编辑工作。[8]私淑弟子:指未能直接受教,因仰慕其人而尊奉其为师的学生。[9]和议初定:指1895年清廷派李鸿章到日本马关议和,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长约》。[10]需次:按先后班次等待替补。[11]丁酉:指1897年(光绪二十三年)。[12]桑梓:家乡的代称。语见《诗经小雅》。[13]擘(bó)画:筹划、安排。[14]国是:即国事。定国是之诏:即决定国家大计的诏书。指1898年6月11日(戊戌年四月二十三日)光绪帝颁发明定国是上谕,表示变法决心。[5]觐:见皇帝。奏对称旨:奏章、答话合乎皇帝的心愿。[16]超擢:超级提拔。军机:军机处,清代总管军政大事的最高官署。章京:清代军职多称章京,是满语的译音。[17]西后:慈禧太后(1835—1908)。[18]懋(mào)勤殿:清代皇帝读书的地方。内侍:太监。历朝圣训:以往几代皇帝的遗训。[19]衣带诏:密诏。[20]天津阅兵之阴谋:慈禧和她的亲信。直隶总督荣禄密谋,定于十月底(农历九月初),在她与光绪帝同往天津阅兵时,乘机以武力胁迫光绪退位。[21]首仆:告发我。[22]董、聂:董福祥与聂士成的军队。[23]清君侧:肃清君主身边的坏人。[24]尉帅:袁世凯,字尉亭,又统帅军队,故称。[25]“胡景桂”句:光绪二十二年(1896)御使胡景桂上奏章弹劾袁世凯克扣军饷。[26]操、莽:曹操、王莽。不易易:不容易。[27]漏三下:打三更。[28]垂帘之谕:慈禧太后宣布重新执政的旨谕。[29]伊藤氏: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30]程婴、杵臼:春秋时晋国大夫赵朔的门客。事见元杂剧《赵氏孤儿》。月照:日本德川幕府末期的一个和尚,与西乡隆盛是好友。他们为推翻幕府,到处宣传,后被迫自杀。西乡遇救,终于实现了志愿。[31]张俭:东汉张俭因弹劾权贵侯览,被侯下令追捕。张俭在逃亡途中望门投宿,为人们所国情接纳。这里以比康有为等出亡的人。[32]杜根:东汉杜根曾上书邓太后,要求将政权交给已经长大的皇帝。邓太后令人逮捕、处死他。他诈死三日,逃入山中,邓太后被诛后才回到家乡。[33]两昆仑:指康有为和侠客王五。比喻两人形象高大如昆仑山。一说指康有为和谭嗣同。去者指康有为,留者指谭嗣同自己。
本文选自《戊戌政变记》,是作者为戊戌六君子所写的《殉难六烈士传》之一,作于1898年(清光绪二十四年)即戊戌政变发生的当年。
这篇传记详细记叙了谭嗣同的生平事迹,特别是他提倡新学。参预变法以至戊戌政变后以身殉志、从容就义的经过,歌颂了谭嗣同一心变法救国、不惜流血牺牲的精神。全文选材略得当,描写人物语言生动传神,恰能表现人物的性格特征,如写谭嗣同与袁世凯对话的场面,形象地表现了谭嗣同的直率坦诚和袁世凯的奸诈狡猾;写变法失败后,谭嗣同甘愿为变法流血的豪言壮语,落地的声,震撼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