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在秋天的淡泊的阳光里,他走到幼时的一个游戏的所在那横躺在屋后的,种满着四季的果树和花卉的花园。在这花园里,几乎一层层的散满着他的童年的欢乐。从前,他曾经有一次,偷偷地爬到桃树上去摘桃子,一直从顶上滚了下来,跌破了头皮,却不知道痛,只把那一点点从头发间滴下来的鲜红的血,承在指头上,去染那未熟的桃子的尖。现在呢,那株桃树,笼罩着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色了,而且在枝干上,还高高的吊着一只半烂的死猫。而其余的树木,也同样的现着衰老和萧杀的气象。满地上都是枯的,黄的,零乱的落叶,以及丛丛野草。几只鸟鸦像凭吊古人似的在假山上踱着。整个的园子等于一种废败的荒凉了。
在充满着琉磺质的潮湿的空气里,他一步一步的走着,发现许多可怕的毛虫和许多壳类以及脊椎类的小小的动物。
“呵,短短的八年啊”他不自禁地感触的想。
这时他的身后,响起急促的步声,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仆人。他站着,问:
“你看管这个花园么?”
“不是的。少爷!”仆人走近了回答:“我只侍候老爷。”
他一看,的确,这个仆人穿得很干净,不像园丁。
“谁管这个花园呢?”他又问。
“没有人管。”
“为什么呢?”
仆人追忆地转一转眼睛,便指着一只树根说:
“自从,太太房里的春香吊死在那柳树上,这园里出了鬼,老爷就不许人进来。”
他听着,觉得这屋子里一定曾发生过丑恶的故事了,但他不愿意去知道它,只怜悯的又环视一下这园子。
仆人又接着吞吞吐吐的说:
“少爷你不在家,怪不得你不知道家里的事”
“我也不想知道。”他有点难过的冷淡的说。
仆人便含糊地阿了一声。
他返身往前走去,但仆人却把他叫住了:
“少爷!老爷叫我来请你去”
他的心便动了一下,跟着这个仆人走出了园子。
于是在书房里,他和他父亲相见了。这时的映在他眼前的父亲是变了许多了。在他父亲的脸上,眼睛变得很小,胡子白了好些,两颊凹进去,突出两个高高的有磷角的颧骨。身体也瘦弱了。现着趋向于暮年的一种龙钟的老态。的确,他父亲不像八年前对他的权威和严厉的样子但他也没有看见他父亲的激动的表情。
他本想叫一声他幼时所叫惯的“爸爸”,但这句话却变得非常的生疏,硬硬的,不容易说出口来。
他父亲用诧异的眼色对他看着,随后便向他点了一下头,要他坐在一张被人磨光的太师椅上。
他微微地望了一下这书房里,觉得所有的陈设都没有变。差不多一切都是照旧的。那一幅篆字的《朱子治家格言》,也仍然挂在墙壁的当中。书案上也仍然排着文房四宝,笔筒上插满着许多年不用的乾毛笔他忽然听见父亲向他说:
“听说你昨天才回来”
“是的,在昨天夜里。”他回答了,便看见他父亲的眼光重新落到他身上,是一种带着疑虑的精细的眼光,好像要从他的身上得到什么去。
他很知道他父亲这样看他的缘故,但他又把这种不好的猜想丢开了,只默着,等他父亲的问话。
果然,他父亲瞧着他破旧的西装上说:
“你离开家差不多九年了,这么久的时间,你都在那里呢?”
“到了不少的地方。”他淡淡的回答。
“到了那几处呢?”
“河南,湖北,湖南,广东差不我都走过。”
“到这些地方做什么呢?”
他不愿说出他是努力于他所信仰的,那属于将来世界的伟大事业。他只说:
“不做什么。”
他父亲很奇怪的脱了他一眼。又问:
“那末怎样生活呢?”
“你以为人离开家庭就不能生活么?”
“不过,”他父亲执着的说:“总不能不做一点事。”
眼光又自然地望到他的西装上,而且好久好久都看那一块杯大的补疤。
他的心里便完全明白了。他父亲的盘问和眼光,使他看出了一种很不壮严的思想和一颗很不纯洁的心,很觉得难过。
“或者,竟疑心我是做过土匪了!”他不得已的暗暗的想。
于是一阵沉默落下来。
但过了一会,他父亲又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问:
“你交通大学毕业了么?”
他不禁的望他父亲笑了。他不曾料到他父亲在他身上还没有打破这个梦,想他做铁路上的站长,一直做到交通部长之后,洋钱可以用火车装到家里来。
“完全没有。”他特别爽利的说。
他父亲差不多对他发怔了。接着又诧异的带着不少迷信的说:
“为什么不念到毕业呢?交通大学是很不容易考进去的。进去的全靠势力。可是一毕业就有薪水拿。没有学校能比这个更好的”
他简直不耐烦听这些话。他以为在他父亲看见他之后,彼此之间应该有一种天然的情感交流,但现在他父亲所说的完全使他失望了。
他无聊地把他自己的手互相握着。
他父亲似乎也在想着什么。
这书房里又沉默着了。
最后,一种很严重的声音响了起来,原来是父亲从沉思里忽然问他:
“你这次回来做什么呢?”
他受吓似的惊诧了,又仿佛受了一个猛烈的打击似的,但他立刻把这种伤心制止着。他只回答:
“不做什么,只想看看我从前生活地地方。”
“父母呢?”他父亲很动气的质问。
“不要说到这方面,那是完全不必说的。”
他望着他父亲的脸上说。
“对了。”他父亲像嘲笑似的说:“我早就猜着你再过十年,也还是从前的样子。”
“不要用再说到从前吧,真的,完全不要说。未必我们现在还有什么可争执的么:并且,从前的事情有什么可纪念呢?”
他父亲恨恨的望了他一下。
他接着平静的说:
“现在,我们谈一些平常的事情不好么?”于是问:“你的麻将还天天打不打呢?这些年你都没到别处去么?”
他父亲似乎不愿意的点了一下头;又摇了两下。
“从前你想到西湖去建一座别墅,现在建好了没有呢?”
他父亲连摇了两下头,说:
“家运坏了,坏了,什么都谈不上。”
他又接着问了许多。他父亲的气也渐渐的消了。末了,在他走出这个书房,在最后向他父亲的回望之中,他忽然充满着无限感伤的想:
“父亲是老了,变了,一切都不同了,然而他的中了毒的脑筋还是照样的,一丝一毫都没有变”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