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病里我就想不开,我想,旧社会卖女子的,童养媳的,小婆姨的,还有人在肚子就被“问下”的……女的一辈子罪受不住,一到新社会就“撩活汉,寻活汉,跳门蹋户”,也不晓好多人,说是双方都出罪了,可是男的要不看开,女的要是已经糟蹋了,那怎样!丑相儿他十多年疼我了,他是死心要我了,不是我受罪,还不他完蛋,旧根作下多大孽呵!可是我……唉,我能由他送了命吗?我思前想后,总是没法,我只好“名誉上”先上起头了!我想先救住了他,我再慢慢劝转他,劝转他不要我这个小女子,另办个大婆姨;劝得转,我就好,劝不转,我就拼一世合他过光景就是,反正遭遇了,有什么办法!可是,同志,你想不到的呵,我应承了,我大也没甚快活!一满年下来,冤家也没全复元!直到做新女婿了,他戴上黑缎小帽,鲜红结儿,他可还是缩着面颊,凸着颧骨,一副猴相儿,瘦得成干,黑黑的,带青的!他穿上黑丝布袄裤,束上红腰带子,他也还是抖着手儿直着腿,慢来慢去,一副死样儿。不过,你没见他眼睛呵!不晓哪来的光彩,唉!他就是不看我,我也知道他是怎样的感激了!他就是不看别人,我也知道他是怎样的乐了!别人呢,自然,大也像是很快乐,妈也像是很快乐,我也像是很快乐,连弟兄俩,连邻居们,连亲戚友人,也都像是很快乐;本来不够年龄不行的,可是村长竟也不敢说什,见了我们,他也像是很快乐。同志,快乐呵!
我把我合他过的十天从头到尾跟你说吧!腊月底上了头,赶明就新年。新年来,白天吃好的,穿好的,黑夜烧“旺火”,挂灯儿……大家总要乐个十几天。我们呢,初一来人待客,没说的。初二三四闲下了,我还新媳妇儿“坐炕角”,冤家却在门外蹲着,我知道他一定常想同窑,却又怕羞。回窑了,他要不背对着我,就肩对着我,我知道他常想看我,却又怕羞!一定的!他一定不晓得怎样才好了!我看见的,他口角几次发抖,好似笑着要跟我拉话,可终没有出口!初四他才全身对我转过来,他说了什么话呀,他说:“贵儿——姊,大好人,真大好人!你……也……”他笑着,发抖的手儿向前抬起,更加发抖了,话没讲完。后来他掏出一个红布包儿,从里面又拿出一个红纸包儿交给我藏起,还看我藏好了在怀里才走开。这里呢,你道是什么宝贝呵,原来咱两个当年的文书,这烂纸子,他竟跟身带了十几年啦!同志,看看这样子,我想劝他的话,想了一千遍,也不敢劝了!我怎么能说得出呀!
可是,初五夜里他睡不安,我就害怕起来。我穿是穿着一条裤子,我束是束着四根带子,我还是怕!呵!要来的事到底来了!深更半夜,我听见他爬起来胆小的叫我,我吓得没敢应。过了一会,黑里来了一只手,按在我胸口里发抖,我气都透不过来了,我也不知我说了一句什么话,他的手越是抖得厉害了!我硬叫自己定了定神,才又对他说:“不要!”我不知道怎么说,我说:“我还是个小女子呢,我还不能!”他好像不明白,问我:“么?”我只好讲些什么,他约摸是呆了一会,后来他奇怪起来,说了一句话,我急了,我又跟他讲。
过了一会,我才听见他说:“好,”声音里还像含着笑,他又睡下去了,一忽儿我又听见他已经打“鼾声”了。早起他还像是含着笑,抖抖的穿了旧衣服,抖抖的拿了个斧子,又慢慢儿直橛橛的出门去了。那天他砍了一天柴,晚上把钱通交给我,还叫我积多了钱分一半儿给大。以后两天照旧的。记得初九他还说过这样的话:他自己一定要穿烂些,吃坏些,让我过好些。唉,同志呀,听了他的话我真想哭!我要劝他的话我更加说不出口了,我心里反倒天天对自己说:“他这样,我还是拼一世合他过吧!”可是同志,我顶好是不见他,我一见他,我可不由得害怕起来,害怕得心直发抖!
那些闲人儿却天天黑地在我们门缝偷听,有的挑皮捣蛋,还从上面烟囱里撒下辣子末来,惹得我喷嚏。那几夜他倒睡得挺好的。后来我也安心睡过去了,其实我也乏得不由己了。
可想不到昨儿黑夜鸡叫三更他却又来缠我!我梦里惊跳起来,只听见他说:“能!能!”我一时吓怕了!他还说一句明明白白的话,天哪!怎么好呢?我一时实在吓慌了,我自己也不晓得怎的,我本来要说的话不由的一下子都脱出口了!
好同志呵!这真怕人呵!他一大会没有说话,黑里只听见他气得手儿索索发抖,我爬起来要点灯了,可是他开口了,他的上下齿子磕碰出声音,他说:“哦,贵女儿!你……你真话?十三年了……你嫌我?”我这时候不晓怎的也发发抖了。
我不接气的说:“我,好丑相儿!你疼我,我知道,我知道是,我我自然也是想对你好的呀!我我可不成……”说说我就忍不住哭了!他又好一会不作声,好像是被我哭的声音吓呆了!
我说:“你还是另办一个大人吧!”他却说:“不……我不!十三年来……你!好贵女儿,尔个你已经正式啦,你已经‘过’过来啦!”我很怕这句话,我又发抖说:“不顶事,不顶事的!”他又像是呆了一会说:“怎么不顶事?”一会后,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紧要事了,他突然着急的问我要文书,就是旧社会害人的那张烂纸子!他们是怕我年龄不够,没去政府里割结婚证哪!我也不晓那文书有多重要,他着急的要,我也就着急的不给他,我可听得出他慌了手足,他一定是感到没证据了!他立刻揪住我要逼它出来,慌得拼命挣扎,我就触到他那死骨殖了!那死骨殖呵,不晓得是哪来眼光,哪来力气,黑地里竟把我怀里那红纸包抢到了,他抓住不放,我拼命夺,纸包碎了,文书也全烂了!他一急,我就听见他去拿斧子来,我吓得歪在炕上大叫。他一定气疯了,就一斧子砍了我这里!他们冲开门来捉住他……好同志呵,我被砍死倒好了,我这不死的苦人儿,你叫我以后跟他怎样办呀!可是我不怨他的!他也是够可怜的呵!够……可怜……怜呵……
(选自《受苦人》集,上海海燕书店1947年1月初版。)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