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山前另外一个坳上枫木树下,正有个割草青年小伙子在唱歌,即景生情,唱的是:三株枫木一样高,枫木树下好恋姣;恋尽许多黄花女,佩烂无数花荷包。
因为并无人接口,等等自己又接下去唱道:姣家门前一重坡,别人走少郎走多;铁打草鞋穿烂了,不是为你为哪个?
那女的正心中有气不能出,对远处割草青年,遥遥的吐出一个”呸“字,笑着说:”花荷包,花抱肚;你娘有闲工夫为你做!“一声吆喝叫了个倒彩,背着松毛走了。
老水手眼看着几个女人走下坳后,自言自语的说:”花荷包,花抱肚,佩烂了,穿烂了,子弟孩儿们长大了。日子长咧。’新生活‘一来,派慰劳队,找年青娘儿们,你们都该遭
殃!“老水手随即也就上了路,向吕家坪镇上走去。打从一个局所门前经过时,见几个税丁无
事可作,正在门前小凳子旁玩棋,不象是”新生活“要来的样子。又到油号看看,庄上管事
已赶场收买五倍子去了,门前靠墙边斜斜的晒了许多油篓子,一只白色母鸡在油篓后刚生过
蛋,猛被人惊吓,大声叫喊飞上墙去,也不象”新生活“要来的样子。又到团练公所去,只
见师爷戴上老光眼镜,正歪着头舔笔尖,在为镇上妇人写家信,把信写好后,念给妇人听。
妇人一面听一面拉衣袖拭泪,倒仿佛是同”新生活“多少有点关系。于是老水手一面抓着腮
帮子,一面探询似的问局上师爷:”师爷,团总赶场去了吗?多久回来?“师爷看看是弄船的,”喔,大爷。团总晚上回来。“”县里有人来?“”委员早走了。“”什么委员?“”看萝卜的那个委员。“老水手笑了,把手指头屈起来记数日子,”师爷,那是上一场的事情!我最近好象听人
说,……下头又有人来,……我不大相信。“那请托师爷写家信的妇人,就在旁搭口说:”师爷,请你帮我信上添句话,就说,’十
月你不寄钱来,我完不了会,真是逼我上梁山。我能该帐不还帐?我不活了!‘你尽管那么
写,我要吓吓他。“师爷笑将起来,”嫂子,你不要恐吓他。你老当家的有钱,他会捎来的。“妇人眼泪汪汪的,”师爷你不知道,桃源县的三只角小婊子迷了他的心,三个月不带钱
来,总说运气不好。不想想我同三冒儿在家里吃什么过日子。“老水手说:”嫂子你不要心焦,天无绝人之路。三只角迷不了他。他会回心转意的。“妇人拉围裙角拭去眼泪,把那封信带走后,老水手又向师爷说:”她男人是不是在三十
六师?我想会要打仗了!“师爷说:”太平世界,朗朗乾坤,除了戏台上花脸,手里痒痒的弄枪舞棒,别的有什么
仗打?我不相信现在省里有人要打仗。大爷,你听谁造的谣言?“这事本来是老水手自己想起随口说出的,接下去,他还待说说”新生活“快要来了,可
是被师爷说是造谣言,便不免生出一点反感。觉得师爷那副读书人样子,会写几个字,便自
以为是”智多星“,天下事什么他都不相信,其实只是装秀才。因此不再说什么,作成一种”信不信由你“的神气,扬扬长长走开了。
出得团练局,来到杨姓祠堂门前,见有五六个小孩子蹲在那大青石板上玩骰子,拚赌香炷头。老水手停了停脚,逗他们说:”嗐,小将们,
还不赶快回家去,他们快要来了,要捉你们的!“小孩子好奇,便一齐回过头来带着探询疑问神气,”谁捉我们?“”谁,那个’新生活‘要捉你们。“一个输了本火气大的孩子说:”新生活捉我们,鬼老二单单捉你。伸出生毛的大手,扯
你的后脚,一把捞住,逃脱不得。“老水手见不是话,掉过头来就走,向河边走去。到河边他预备过渡。河滩上堆满了各样
农产物,有不知谁家新摘的橘子三太堆,恰如三堆火焰,正在装运上船。四五个壮年汉子,
快乐匆忙的用大撮箕搬橘子下船,从摇摇荡荡的跳板上走过去,到了船边,就把橘子哗的倒进空舱里去。有人在商讨一堆菜蔬价钱,一面说,一面做成赌咒样子。
上了渡船,掌渡的认识他,正互相招呼,河边又来了两个女子。一个年纪较小的,脸黑黑的,下巴子尖尖的,穿了件葱绿布衣,月蓝布围腰,围腰上还扣朵小花,用手指粗银链子
约束在背后,链子尽头还系了一个小小银鱼作坠子,一条辫子盘在头上,背个小小细篾竹笼
,放了些干粉条同印花布。一个年纪较大的,眼睛大,圆枣子形脸,穿蓝布衣印花布裤。年
青人眼睛光口甜,远远的一见到老水手,就叫喊老水手:”满满,满满,你过河吗?到我家
吃饭去,有刀头肉焖黄豆芽。“老水手一看是夭夭姊妹,就说:”夭夭,你姊妹赶场买东西回来?我正要到你家里去。
你买了多少好东西!“他又向那个长脸的女孩子说:”二妹,你怎么,好象办嫁妆,场场都
是一背笼!……“老水手对两个女孩子只是笑,因为见较大的也有个竹笼,内里有好些布匹
杂货,所以开玩笑。那个枣子形脸的女子,为人忠厚老实,被老的一说,不好意思,腮帮子颈脖子通红了,掉过头去看水。
掌渡船的说:”二姑娘嫁妆有八铺八盖,早就办好了。我听你们村子里人说的。头面首饰就用银子十二斤,压箱子十二个元宝还在外,是王银匠说的。夭姑娘呢,不要银的,要金
的。谁说的?我说的。“末后的话自然近于信口打哇哇,图个嘴响,不必真有其事。夭夭虽听得分明,却装不曾听到,回过头去抿着嘴笑,指点远处水上野鸭子给姐姐瞧。
老水手说:”夭夭,你一个夏天绩了多少麻?我看你一定有二十四匹细白麻布了。“夭夭注意水中漂浮的菜叶,头也不回。”我一个夏天都玩掉了,大嫂子麻布多!“掌渡船的又插嘴说:”大嫂子多,可不比夭夭的好。夭夭什么都爱好。“夭夭分辩说:”划船的伯伯,你乱说。你怎么知道我爱好?“掌渡船的装作十分认真的神气,”我怎么不知道?我老虽老,眼睛还上好的,什么事看
不出?你们只看看她那个细篾背笼,多精巧,怕不是贵州思南府带来的?值三两银子吧。你
顶小时我就说过,夭夭长大了,一定是个观音,哪会错?“”你怎么知道观音爱好?“”观音不爱好,怎么不怕路远,成天从紫竹林到南海去洗脚?多远一条路!“弄渡船的
一面悠悠闲闲的巴船,一面向别的过渡人说:”我说知道就知道。我还知道宣统皇帝退位,
袁世凯存心不良要登极,我们湖南人蔡锷不服气,一掌把他推下金銮宝殿。把个袁大头活活气死。人老成精,我知道的事情多咧。“几句话把满船人都逗笑了。
大家眼光注意到夭夭和她那个精巧竹背笼。那背笼比起一般妇女用的,实在精细讲究得多。同村子里女人有认得她的,就带点要好讨好的神气说:”夭夭,你那个斗篷还要讲究!
“夭夭不作声,面对汤汤流水,不作理会。心想:”这你管不着!“可是过了一会儿,却又回过头来对那女人把嘴角缩了一缩,笑了一笑,”金子,你怎么的!大伙儿取乐,你唱歌
,可值得?“金子也笑了笑,她何尝不是取乐。即或当真在唱歌,也照例是使人快乐使自己开心的。
渡船到河中时,三姑娘向老水手说:”满满,你坳上大枫木树,这几天真好看。叶子同火烧一样,红上了天,一天烧到夜,越烧越旺,总烧不完。我们在对河稻草堆上看到它,老
以为真是着了火。“老水手捉住了把柄说:”夭夭,你才说不爱好看的东西,别的事不管,癞蛤蟆打架事从
不在意,你倒看中我坳上那枫木树。还有小伙子坐在枫木树下唱歌,你在对河可惜听不着。
你家橘子园才真叫好看,今年结多少!树枝也压断许多吧。结了万千橘子,可不请客!
因为好看,舍不得!“夭夭装作生气样子说:”满满,你真是拗手扳罾,我不同你说了。“两姊妹是枫木坳对河萝卜溪滕家大橘子园滕长顺的女儿。守祠堂的老水手也姓滕,是远
房同宗。老水手原来就正是要到她家里去,找她们父亲说话的。
夭夭不作声时,老水手于是又想起”新生活“,他抱了一点杞忧,以为”新生活“一来,这地方原来的一切,都必然会要有些变化,夭夭姊妹生活也一定要变化。可是其时看看两
个女的,却正在船边伸手玩水,用手捞取水面漂浮的瓜藤菜叶,自在从容之至。
过完渡,几个人一起下了船,沿河坎小路向着萝卜溪走去。
河边下午景色特别明丽,朱叶黄华,满地如锦如绣。回头看吕家坪市镇,但见嘉树成荫,千家村舍屋瓦上,炊烟四浮,白如乳酪,悬浮在林薄间。街尾河边,百货捐税局门前,一
支高桅杆上,挂一条写有扁阔红黑大字体的长幡信,在秋阳微风中飘荡。几十只商船桅尖,
从河坝边土坎上露出,使人想象得出那里河滩边,必正有千百纤夫,用谈笑和烧酒卸除一天
的劳累。对河大坳上,老水手住的祠堂前,那几株老枫木树挺拔耸立,各负戴一身色彩斑斓
的叶子,真如几条动人的彩柱,……看来一切都象征当地的兴旺,尽管在无章次的人事管理上,还依然十分兴旺。
第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