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衣道人者,阳曲傅山先主也。初字青竹,寻改字青主,或别署曰公之它[2],亦曰石道人,又宇啬庐。家世以学行师表晋中[3]。先生六岁,啖黄精[4],不乐谷食,强之[5],乃复饭。少读书,上口数过,即成诵。顾任侠[6],见天下且丧乱,诸号为荐绅先生者[7],多腐恶不足道,愤之,乃坚苦持气节,不肯少与时媕婀[8]。
提学袁公继咸为巡按张孙振所诬[9],孙振故奄党也[10]。先生约其同学曾公良直等诣匦使[11],三上书论之[12],不得达,乃伏阙陈情[13]。时抚军吴公甡亦直袁[14],竟得雪,而先生以是名闻天下。马文忠公世奇为作传[15],以为裴瑜、魏劭复出[16]。已而曹公任在兵科[17],贻之书曰:“谏宫当言天下第一等事,以不负故人之期。”曹公瞿然[18],即疏劾首辅宜兴及骆锦衣养性[19],直声大震。
先生少长晋中,得其山川雄深之气,思以济世自见[20],而不屑为空言。于是蔡忠襄公抚晋[21],时寇已亟[22],讲学于三立书院,亦及军政、军器之属。先生往听之,曰:“迂哉,蔡公之言,非可以起而行者也[23]。”甲申[24],梦天帝赐之黄冠[25],乃衣朱衣[26],居上穴以养母。次年,袁公自九江羁于燕邸[27],以难中诗贻先生[28],曰:“晋士惟门下知我最深[29],盖棺不远,断不敢负知己,使异日羞称友生也[30]。”先生得书恸哭曰[31]:“公乎,吾亦安敢负公哉!”甲午[32],以连染遭刑戮[33],抗词不屈[34],绝粒九日[35],几死。门人有以奇计救之者,得免。然先生深自咤恨[36],以为不如速死之为愈[37],而其仰视天、俯画地者并未尝一日止[38]。凡如是者二十年。
天下大定[39],自是始以黄冠自放[40],稍稍出土穴与客接。然间有问学者,则告之曰:“老夫学庄列者也[41],于此间诸仁义事,实羞道之,即强言之,亦不工。”又雅不喜欧公以后之文[42],曰:“是所谓江南之文也[43]。”平定张际者[44],亦遗民也,以不谨得疾死。先生抚其尸哭之曰:“今世之醇酒妇人以求必死者,有几人哉!鸣呼,张生!是与沙场之痛等也。”又自叹曰:“弯强跃骏之骨[45],而以占毕朽之[46],是则埋吾血千年而碧不可灭者矣[47]!”或强以宋诸儒之学问[48],则曰:“必不得已,否取同甫[49]。”
先生工书,自大小篆、隶以下[50],无不精。兼工画。尝自论其书曰:“弱冠学晋唐人楷法[51],皆不能肖,及得松雪、香山墨迹[52],爱其圆转流丽,稍临之,则遂乱真矣[53]。”已而乃愧之曰:“是如学正人君子者,每觉其觚棱难近[54];降与匪人游[55],不觉其日亲者。松雪何尝不学右军[56];而结果浅俗,至类驹王之无骨[57],心术坏而手随之也[58]。”于是复学颜太师[59]。因语人学书之法: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君子以为先生非止言书也。
先生既绝世事,而家传故有禁方[60],乃资以自活。其子曰眉,字寿髦,能养志[61]。每日樵于山中,置书担上,休担则取书读之。中州有吏部郎者[62],故名士,访先生。既见,问曰:“郎君安往[63]?”先生答曰:“少需之[64],且至矣。”俄而有负薪而归者,先生呼曰:“孺子,来前肃客[65]!”吏部颇惊。抵暮,先生令伴客寝,则与叙中州之文献[66],滔滔不置,吏部或不能尽答也。诘朝[67],谢先生曰:“吾甚惭于郎君。”先生故喜苦酒,自称老蘗禅[68],眉乃自称曰小蘗禅。或出游,眉与先生共挽车[69],暮宿逆旅[70],仍篝灯课读经、史、骚、选诸书[71]。诘旦,必成诵始行,否则予杖[72]。故先生之家学,大河以北,莫能窥其藩者[73]。尝批欧公《集古录》曰[74]:“吾今乃知此老真不读书也[75]。”
戊午[76],天子有大科之命[77],给事中李宗孔、刘沛先以先生荐。时先生年七十有四,而眉以病先卒,固辞,有司不可。光生称疾,有司乃令役夫舁其床以行[78],二孙侍。既至京师三十里,以死拒,不入城。于是益都冯公首过之公[79],公卿毕至。先生卧床,不具迎送礼,蔚州魏公乃以其老病上闻[80],诏免试,许放还山[81]。时征士中报罢而年老者[82],恩赐以官。益都密请以先生与杜征君紫峰[83],虽皆未豫试[84],然人望也[85]。于是亦特加中书舍人以宠之[86]。益都乃诣先生曰:“思命出自格外,虽病,其为我强入一谢[87]。”先生不可。益都令其宾客百辈说之[88],遂称疾笃,乃使人舁以入。望见午门[89],泪涔涔下[90]。益都强掖之使谢[91],则仆于地。蔚州进曰:“止、止,是即谢矣。”次日遽归,大学上以下,皆出城送之。先生叹曰:“自今以还,其脱然无累哉[92]!”既而又曰:“使后世或妄以刘因辈贤我[93],且死不瞑目矣。”闻者咋舌[94]。及卒,以朱衣黄冠殓[95]。著述之仅传者,曰《霜红龛集》十二卷,眉之诗亦附焉。眉诗名《我诗集》,同邑人张君刻之宜兴。
先生尝走平定山中,为人视疾,失足堕崩崖,仆夫惊哭曰:“死矣!”先生旁皇四顾[96],见有风峪甚深[97],中通天光,一百二十六石柱林立,则高齐所书佛经也[98]。摩挲视之[99],终日而出,欣然忘食。盖其嗜奇如此。惟顾亭林之称先生曰[100]:“萧然物外,自得天机[101]。’予则以为是特先生晚年之踪迹[102],而尚非其真性所在。卓尔堪曰[103]:“青主盖时时怀翟义之志者[104]。”可谓知先生者矣。
吾友周君景柱守太原,以先生之行述请[105],乃作事略一篇致之,使上之史馆[106]。予固知无生之不以静修自屈者[107],其文当不为先生之所唾[108];但所惭者,未免为江南之文尔[109]。
第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