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有意的去做这番埋藏的手续,是可能的,即在这方式之下,我们可使潜意识做许多有益的工作。譬如,我曾发见,倘我要写一篇题目较难的文章,最好的方法,莫如聚精会神——竭尽所能的聚精会神——的把题目思索几小时或几天,然后把工作丢到下意识里去进行。几个月后,我再用清楚的意识回到那个题目上去时,我发觉作品已经完成。在未曾发见这个技巧之前,我往往把中间的几个月消耗在烦虑上面,因为工作没有进步;可是我并不能因烦虑而把问题早些解决,中间的几个月反而浪费掉;至于现在,我却可以把这个时间另作别用。同样的方法可适用于种种的忧虑。当你受着某种灾祸威胁时,且好好地,深思熟虑地推敲一下,究竟有什么最恶劣的情形会发生。对此可能的灾祸正视过后,再寻出一些正当的理由,使你相信终究这也不见得是什么大祸。这种理由终归有的,因为即使一个人遇到最恶劣的事情,也决无影响宇宙的重要性,等你在若干时间内把可能的恶事坚毅地瞩视过了,抱着真切的信念自忖道,“也罢,毕竟也没有什么了不得”,那时你将发觉你的烦虑消失了一大部分。这种办法可能需要重复几遍,但若你考虑最恶劣的可能性时不曾有所规避,你定会发见你的烦虑全部消灭,代之而兴的是一种酣畅的喜悦。
这是解除“恐惧”的一种更广泛的技巧里的一部分。烦虑是恐惧的一种,而一切的恐惧都产生疲劳。一个人而能学会不觉恐惧,就发觉日常生活的疲劳大为减少。恐惧之来,以为害最大的形式来说,是因为有些我们不愿正视的危险。在特殊的时间,一些可怕的思想闯入我们的头脑里;思想的内容因人而异,但几乎人人都有潜藏的恐惧。有的人怕癌症,有的人怕经济破产,有的怕不名誉的秘密泄露,有的被嫉妒的猜疑所苦,有的在夜里老想着童时听到的地狱之火或许真有。大概所有这批人都用了错误的方法对付他们的恐惧;恐惧一闯入他们的脑海,他们立即试着去想旁的事情;他们用娱乐,用工作,用一切去转移自己的念头。因为不敢正视,每种恐惧越变得严重。转移思想的努力,恰恰把你存心规避的幽灵加强了可怕性。对付无论何种的恐惧的正当办法,是集中精神,合理地、镇静地把恐惧想一个彻底,直到你和它完全熟习为止。熟习的结果,可怕性给磨钝了;整个题目将显得无聊,于是我们的念头自会转向别处,但这一次的转移并不象从前那样的出于意志与努力,而是对题目不复感到兴趣所致。当你发觉自己倾向于对某些事情作沉想时,不管是什么事情,最好是把它仔细思索过,甚至比你本来愿意想的还要想得多,直到这件事情底不健全的魔力终于消失为止。
现代伦理学最大的失败之一,便是恐惧问题。固然我们属望男人有肉体的勇敢,尤其在战争中,但并不希冀他们有别的勇敢;对于女人,根本不希望她们有任何种的勇敢。一个勇敢的女子假如愿意男人们爱她,就得把她的勇敢藏起来。一个男人的勇敢倘不限于体力方面,也将被认为不善良。譬如,漠视舆论是被认为挑衅,群众将竭尽所能来惩戒这个胆敢藐视他们的权威的家伙。这种种全是不对的。各式各种的勇敢,不问在男人或女人身上,应该象军人的英勇一样受到赞美。青年男子的肉体的勇敢是常见的,足证勇敢可以应舆论的要求而产生。只要增多勇气,就可减少烦虑,跟着也减少疲劳;因为现在男男女女所感受的神经疲惫,大部分是由于有意识的或无意识的恐惧。
疲劳的来源,往往由于太爱兴奋。一个人倘能用睡眠来消磨余暇,就可保持身体康健,但他的工作时间是乏味的,所以需要在自由时间寻些快活。为难的是,容易得到的和表面上最引人的娱乐,大半是磨蚀神经的。渴望兴奋,超过了某一点,就表示一种不正常的天性,或表示某种本能的不满足。在一场完满的婚姻的早期,多数男人觉得毋需兴奋,但现代社会里,婚姻往往展缓到那么长久,以致等到经济上有力量结婚时,兴奋已经成为一种习惯,绝对不能受长时期的抑止了。假若舆论允许男人在二十一岁上结婚而不受现在的婚姻所附带的经济重负,那末,将有许多男人不要求和工作同样累人的娱乐了。虽然如此,这种提议是不道德的,只看前几年林特赛法官的榜样就可知道。他一生清白,临了却受人咒骂,只因为他想把青年们从老辈的固执所造成的不幸中解救出来。可是我现在不预备讨论下去,因为那是下一章《嫉妒》里面的题目。
个人既无法改变法律与制度,要应付高压的道学家所创造而保存的局面,当然不易。然而我们不难觉察,兴奋的欢娱不是一条幸福之路;虽是在更可满意的欢乐不得到手的时候,一个人总觉得除非乞灵于刺激,生活简直难以挨受。在这种情形之下,一个谨慎之士所能做的,是限制自己的食量,勿使自己享有过度的累人的娱乐,以致损害他的健康或工作。对于青年人的烦虑困恼,彻底的治疗是改变公众的道德观。目前,一个青年最好想到他最后终是要结婚的;假如目前的生活方式会使以后的快乐婚姻不可能,便是不智,因为神经衰敝,不能领受较温和的娱乐,那还能有快乐的婚姻可以希望?
神经疲惫的最恶劣的现象之一,是它仿佛在一个人与外界之间挂了一重帘幕。他感受的印象是模糊的,声音微弱的;他不复注意四周的人物,除非被人用小手段或怪习气激怒的时候;他对于饮食与阳光毫无乐趣,只念念不忘地想着一些问题,对其余的全不理会。这种情形使人无法休息,以致疲劳有增无减,终而至于非请教医生不可。这种种,实在都是和大地失去接触的惩罚(在上一章内我已提到)。但在现代大都市的群众集团里,怎样去保持这种接触,却绝对难于看到。在此,我们又迫近了广大的社会问题底边缘,而这不是我在本书内所欲讨论的。
第12章 疲劳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