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八月间的一个中午,阳光灿烂,我跟一个家道中落的俄国穷公爵坐着马车,到通常称为沙别尔斯基的大树林去,打算在那儿寻找松鸡。我的穷公爵由于在这篇小说里所占的地位,理应得到详细的描写。他是个身材修长而匀称的黑发男子,年纪还不算老,然而已经饱经沧桑,蓄着警察局长那种长唇髭,生着黑色的爆眼睛,具有退役军人的气派。他智力不高,言谈举止象是东方人,可是为人诚实而耿直,不是一生气就动武的人,也不是花花公子,更不是沉湎于酒色的人,然而这些优点在社会人士心目中却成了毫无光彩和微不足道的证明。社会上的人都不喜欢他(本县的人无不称他为“呆爵爷”),可是我个人倒极其同情他,因为他这一辈子不断遭到各种不幸和挫折。首先,他穷。他并不打牌,也不纵酒,更不办事业,从来也不瞎管别人的事,总是沉默寡言,可是他父亲留下的三四万家财,他却不知怎么统统花光了。只有上帝才知道那些钱都到哪儿去了,我只知道有许多钱是因为缺乏管理而被总管、管家以至听差盗去,有许多钱却是借出去,赠送外人,为人做保而赔掉了。在本县,很少有哪个地主不欠他钱。他素来有求必应,这与其说是出于发善心或者对人信任,倒不如说是故意摆出上流人的风度,他仿佛在说:你拿去吧,领教一下我的comme
il
faut①吧!我跟他相识,是在他已经负债累累,领略过第二次抵押②的味道,陷入泥淖不能自拔的时候。有些日子他吃不到饭,烟盒是空的,可是人们永远看见他装束整齐,穿着时新的衣服,身上永远冒出浓重的加拿楷树③的香味。公爵的第二种不幸是孤身一人。他没结婚,也没有至亲好友。他那不爱说笑、落落寡合的性格,以及他越要遮掩贫穷就越引人注目的comme
ilfaut,都妨碍他同别人接近。
至于谈情说爱,他又太沉闷,疲沓,冷漠,因而很难跟女人合得来。我和这个穷公爵到达树林旁边,下了马车,顺着狭长的林中小径走去,这条小径隐藏在蕨丛的大叶子的阴影里。可是我们还没走出一百步远,就有一个瘦长的人从一棵新生的、只有一俄尺④高的小云杉后边闪出来,仿佛从地底下钻出来一样。他生着长长的椭圆脸,身穿破旧的短上衣,头戴草帽,脚上穿着漆皮长靴。这个陌生人一只手提着装菌子的篮子,一
只手戏弄着他坎肩上一条价钱便宜的表链。他见到我们,局促不安,理了理坎肩,殷勤地嗽一下喉咙,愉快地微微一笑,仿佛见到我们这样的上流人很高兴似的。后来,他完全出乎我们意外,迈开长腿,沙沙响地踩着草地,弯下整个身子,愉快地微笑着,走到我们跟前,举了举帽子,用狗叫般的谄媚声调说:“哦哦哦,……两位先生,尽管我难于说出口,却不得不预先警告你们:这个树林里是禁止打猎的。请原谅,我不认识你们,却斗胆打搅你们,不过……请容许我介绍自己,我姓格龙托夫斯基,是康杜陵娜夫人的庄园总管!”
“跟您认识很高兴。可是为什么不可以打猎呢?”
“树林的女主人定下了这条规矩!”
我和公爵面面相觑。在沉默中过了一分钟。公爵站在那儿,呆呆地瞧着脚旁边他用手杖打落的一个大毒蝇蕈。格龙托夫斯基仍然愉快地微笑。他整个脸都在颤动,现出甜得象蜜那样的表情,连他坎肩上的表链好象也在微笑,极力要向我们表示殷勤似的。困窘的阴影正象沉静的天使那样飞过空中,我们三人都感到不自在。
“胡说!”我说。“只不过上个星期,我还在这儿打过猎!”
“这很可能!”格龙托夫斯基说着,从牙缝里发出嘻嘻的笑声。“事实上大家都不顾禁令在这儿打猎,不过我既然遇见你们,那末我的职责……我的神圣的责任就是预先警告你们。
我是奉命办事的人。如果这片树林是我的,那么凭格龙托夫斯基的人格担保,我不会反对你们的愉快的消遣。然而格龙托夫斯基却是奉命差遣,概不由己,这又能怪谁呢?”
这个身材细高的人叹口气,耸了耸肩膀。我开始争论,冒火,证明,可是我讲得越是响亮,有道理,格龙托夫斯基的脸就越是甜蜜,越是惹人腻味。显然,他感到他拥有支配我们的某种权力,这使他得到极大的乐趣。他欣赏他自谦的口气、他的彬彬有礼、他的风度,带着特殊的感情念出他的响亮的姓,大概他是很喜欢这个姓的。他站在我们面前觉得很自在。只是他偶尔用难为情的目光瞟一下他的篮子,由此可以断定,只有一种东西败坏他的心境,这就是那些菌子,它们显得那么女人气,土气,大煞风景,伤了他的面子。
“我们偏不回去!”我说。“我们已经走了十五俄里路!”
“有什么法子呢!即使你们不是走了十五俄里,而是十万俄里,那怕美国的或者别的遥远国家的皇帝来到此地,我也认为我有责任……所谓神圣的职责……”“这树林是娜杰日达·尔沃芙娜的吧?”公爵问。
“对,先生,是娜杰日达·尔沃芙娜的。”“现在她在家吗?
“在家,先生。这样吧,你们索性到她那儿去一趟,离这儿至多不过半俄里。要是她给你们开一张条子,那我……当然从命!哈哈,……嘻嘻。”“也好,”我同意说,“去找她总比往回走近得多。您就到她那儿去一趟吧,谢尔盖·伊凡内奇⑤,”我转过身来对公爵说。“您认识她。”
公爵本来一直瞧着被他打落的毒蝇蕈,这时候抬起眼睛瞧着我,沉吟一下,说:“以前我倒认识她,可是……我去找她不大合适。再者我穿得也不整齐。您去吧,您跟她不认识。您倒方便些。”我同意了。我们坐上双轮轻便马车,由格龙托夫斯基的笑脸护送着,沿林边往地主庄园走去。娜杰日达·尔沃芙娜·康杜陵娜娘家姓沙别尔斯基,我以前不认识她,早先从没跟她见过面,只是对她有所耳闻。我知道她非常富有,全省没有一个人比得上。她父亲沙别尔斯基地主只有她一个女儿,他死后给她留下好几处田产、一个养马场和许多钱。我听说,她虽然只有二十五六岁,却生得不美,缺乏光彩,跟一般人那样平庸,只因为家财豪富,才跟本县的一般太太小姐有所不同而已。
我素来以为财富是可以感觉到的,富人一定有穷人无从领略的特殊感受。往常我路过娜杰日达·尔沃芙娜的大果树园,看见其中矗立着一座沉重的大厦,窗上永远下着窗帘,总是暗想:“目前她有什么感觉?那边,窗帘里边,有幸福吗?”
有一次我远远看见她坐在一辆上等的双轮轻便马车上,赶着一匹漂亮的白马,不知从哪儿来,于是我这个罪人不但羡慕她,甚至认为她的神态、她的动作都有一种不富裕的人所缺乏的特别之处,这就象奴性十足的人遇到比自己身分高贵的人,往往从他们普通的外貌就一眼看出他们出身上流一样。关于娜杰日达·尔沃芙娜的内心生活,我只从别人的闲话当中听到一点。据本县人说,五六年前,她还没出嫁,她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她热烈地爱上了目前跟我并排坐在马车上的谢尔盖·伊凡诺维奇公爵。当时公爵喜欢到她的老父亲家去,往往整天在他的台球房里打台球,总也玩不厌,一直玩到胳膊和腿都酸痛了才罢休。可是老人去世的半年前,公爵突然不到沙别尔斯基家里去了。本县那些爱说闲话的人看到这种急剧的转变,找不到可靠的根据,就作出各式各样的解释。有人说,公爵已经发现相貌不美的娜杰日达钟情于他,却又无法回报,便认为自己既是正派人,就应当中止这种来往。另外又有人断言,沙别尔斯基老人发现她女儿何以憔悴,就向不富裕的公爵建议同她结婚,公爵却想不开,认为这是要收买他和他的爵衔,一怒之下说了许多蠢话,吵翻了脸。这些闲话究竟是真是假,那很难说,不过公爵一向避免谈到娜杰日达·尔沃芙娜,可见那些闲话多少总有一点道理。
我知道娜杰日达·尔沃芙娜在父亲死后不久,嫁给一个从外地来的法学候补博士康杜陵,这人家道不富,却工于心计。她嫁给他不是因为爱他,而是法学候补博士的爱情打动了她的心,据说他出色地扮演了热恋的情人的角色。在我描写的这个时期,她丈夫康杜陵不知什么缘故住在开罗,常写些《旅行札记》寄给他的朋友,本县的首席贵族。她呢,由一群靠她养活的女食客包围着,在放下窗帘的屋子里苦恼地过下去,做些零星的慈善工作来打发她那寂寞的日子。
第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