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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李白、杜甫都到过浙江,但是都没有写下西湖词。第一位使西湖在文坛上得胜名的作家是白居易。在他许多诗篇之外,还有一首《忆江南》的小令,那是唐人第一首咏西湖的词。这首词编在他的《白氏长庆集》卷六十七,是他在唐文宗开成二年(837年)退老洛阳时回忆江南旧游之作。
词共三首,第一首泛写江南风景:江南好,风景依旧谙。(另有“风景旧曾谙”)日出江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怎不忆江南?(另有“能不忆江南?”)
第二首便是写西湖: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第三首则是写苏州: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桂子山寺,是指西湖的灵隐寺,初唐诗人宋子问《灵隐寺》诗也有“桂子月中落”之句。(下句所谓“郡亭”是指唐代杭州刺史衙门里的虚白亭,白居易另有诗提起它。)
白居易效民间歌曲做小词,这个《忆江南》调子,后来又名《望江南》。他这三首词是这个调子的最早作品。(前人说这个调子本是李德裕写忆亡妓谢秋娘而作,原名《谢秋娘》;《海山记》说隋炀帝开西苑凿湖泛舟,作双调《望江南》;这两说都不可信。双调的《望江南》调子,宋代以后才有。)白居易以一代大诗人,用当时最新的文学形式写词曲里没有写过的新内容——西湖山水,它虽然只是短短五句,却开创的西湖词的先河。
在宋代,最早最著名写自然风景的词,是潘阆的十首《酒泉子》,又名《忆余杭》,也是写杭州西湖的(余杭就是杭州)。但是前人还不大注意它在宋词里的地位。
潘阆自号逍遥子,宋初大名府人,太宗时赐进士及第。现在所传他的《逍遥子》一卷,其实只有这十首《忆余杭》。
这里录它两首:长忆钱塘,不是人寰是天堂。万家掩映翠微间,处处水潺潺。
异花四季当窗放,出入分明在屏障。别来隋柳几经秋,何日得重游。
长忆钱塘,临水傍山三百寺。僧房携杖遍曾游,闲话觉忘忧。
旃檀楼阁云霞畔,钟梵清霄彻天汉。别来遥礼只焚香,便恐是西方。
他很自负这十首词,曾经在写给他的朋友范秀的信里说:“若或水榭高歌,宋轩静听,盘泊之意,飘渺之意,亦尽见于兹矣。”后来四川和浙江严州都有它的石刻;传说苏轼也很欣赏它,把它写在翰林院的屏风上;石延年又曾经把它化作图画。不过这十首词读起来还是夹杂朴拙的句子。但是经过晚唐、五代花间曲子词气密软弱的儿女声口,这十首词朴拙峭拔,倒也令人耳目一新。而且他所写的内容由闺阁而走出到自然界山水,也是晚唐、五代词所未有的。他继承白居易三首《望江南》,而把它扩展为十首连章,所描写的又恰是新兴的大都市杭州、西湖的景物。
东晋末年,谢灵运在浙江永嘉写了好多山水诗,为诗坛开辟了山水一派。潘阆这十首西湖词,虽然气魄规模比不上谢灵运的诗,但是在宋代词坛上的地位和影响,是不容忽视的。
北宋初期的西湖词,潘阆之后,要数到柳永。柳永《乐章集。里大部分作品的对象是由宫廷而转向都市的,那是宋词一大步的发展。柳永所写的都市,其主要对象,北方是汴京(开封),南方是苏州和杭州。他的名作《望海潮》,就是写杭州的西湖: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荣。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巇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翌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这首词写杭州繁盛的人口,豪华的市场,雄伟优美的自然风景,以及人民大众湖山嬉游的情况,比潘阆的《忆余杭》,内容又丰富多了。
杭州在唐代虽然被称为东南大郡,但实际上只是东南第三等都市。第一等是当时全国经济中心扬州,第二等是两浙政治重心苏州和越州(越州即今日绍兴)。到了五代吴越钱氏,它才从第三等超升为第一等。北宋初年,全国的名都大郡褥长安、洛阳、金陵、扬州等处,都在残酷的兵火下残破了。(姜夔白石道人便有一首《过扬州》描写扬州烽火之后景象。大家高中都学过。)只有杭州太平无事,有因为有种种政治经济及地理的良好条件,继续发展,从“东南第一州”跃升为全国第一等大都市。它的盛况反映在宋代文学里面的,散文以欧阳修的《有美堂记》为最著名,在此,就数柳永这首《望海潮》了。
都市繁盛的程度,一般看商业税额的多少。据《宋会要》的《食货》所列税额书面,北宋的杭州不但多于苏州和江宁,并且超过了首都开封,占全国第一位。
可见柳永这首词的背景,并非夸张。
比柳永迟一些来到西湖的有苏轼,他是继白居易之后使西湖得盛名的一位大作家。他前后十年之间,两次服官杭州,一共写下三十多首词,北宋词家写西湖词,算是他最多。但这三十多首词大半是官场应酬和赠妓应歌的游戏笔墨,反而不及他的西湖诗。
如: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实际上,苏轼在熙宁、元祐年间的杭州官场词,远不及他元丰年间的黄州贬所词。大敌是因为前后处境不同,对政治生活体验不同,作品的成就便有了高低。(苏轼在西湖修筑有苏堤,但奇怪的是,他的词里却没有提到。可见当时苏轼对于词的看法还没有超出当时文人的狭隘见解。)
北宋末年杭州出来一位名词家周邦彦。他是杭州钱塘人,死后安葬于钱塘江边的定山村(六和塔西首),可是他的《清真集》里却不见西湖两个字,这是一件令人纳罕的事情。
因此我们谈到西湖词,对这两位大作家是不免感觉失望。
北宋末年,我国历史上一次斗争惨烈的民族矛盾爆发了。从绍兴八年三月,赵构集团决定定都杭州以后,杭州从一个北宋时代全国第一等的经济都市称为南宋半壁江山的政治中心。
从这批大大小小的统治阶层人物来到以后,造宫殿、辟苑囿;官僚们纷纷买田地、置别墅、广罗娇姬美妾,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杭州在这种政治环境下,再加上当时种种自然条件和经济条件,在十二世纪的世界上最繁荣茂盛的大都市,就首推这南宋半壁江山的首都了。钱鏐以来的“东南第一州”,在北宋时跃升为全国第一州,到南宋这时又跃升为世界第一大都市。马可波罗在南宋亡后来游杭州,还惊叹为“世界上最美丽华贵的天城”,可见当时的盛况。
萧闲处,磨尽少年豪、昨梦醉来骑白鹿,满湖春水段桥家。濯发听吹箫。
段桥,即今日断桥。今人误“段桥”为“断桥”。
好景不常,南宋政局经过“端平入洛”之师溃败以后,蒙古的军马长驱南下,偏安半壁的小朝廷便亟亟不可终日了。
之前已有词人咏叹:壮气尽销人脆好。东南妩媚,雌了男儿。到了十三世纪的中期,情况只会更糟。南北战争,唯有西湖,长如太平。
当时四川锦州文及翁登第后游西湖,有人问:“四川有这样风光否?”
他作了一首《贺新郎》:一勺西湖水。渡江来、百年歌舞,百年酣醉。回收洛阳花石尽,烟渺黍离之地。更不复、新亭堕泪。簇乐红妆摇画舫,问中流、击楫何人是。千古恨,几时洗。
余生自负澄清志。更有谁、磻溪未遇,傅岩未起。国事如今谁倚仗,衣带一江而已。便都道、江神堪侍。借问孤山林处士,但掉头、笑指梅花蕊。天下事,可知矣。
可见当时没落时代的社会心理,哀愁中无限愤慨,是西湖词里难得的一首反映现实的作品。
此后便是蒙古统治之下,不复盛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