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之时,谤有木,谏有鼓,善有旌[1],太史采风[2],行人问俗,所以求通民隐,达民情者,如是其亟亟也。自秦焚书坑儒,以愚黔首[3],欲笼天下于智取术驭、刑驱势迫之中,酷烈熏烁[4],开下并起而亡之。汉魏而还,人主喜秦法之便于一人也,明诋其非,暗袭其利。陵夷而肇中原陆沉之祸[5]。唐宋代有贤者,乃始设给谏。侍御诸言官,以防壅蔽,而清议始彰[6]。然以云民隐悉通,民情悉达,则犹未也。欲通之达之,则莫如广设日报矣。
泰西各国,上议院下议院,各省各府各县议政局、商务局,各衙门大小案件,及分驻各国通使领事,岁报新艺商务情形,凡献替之谟[7],兴革之事,其君相举动之是非,议员辩论之高下,内外工商之衰旺,悉听报馆照录登报。主笔者触类引伸,撰为论说,使之议员之优劣,政事之从违。故日报盛行,不胫而走。其名目有日报、月报、七日报、半月报之别。
其体裁有新政异闻、近事告白之分。或一季一出,一年一出,迟速不一,各类攸分[8]。如律家有律报,医家有医报,士农工商亦各有报,官绅士庶、军士工役之流,莫不家置一编,以广见闻而资考证。甚至小儿亦有报纸,文义粗浅,取其易知。近年英国报馆二千一百八十余家,法国报馆一千二百三十余家,德国报馆四百三十余家,美国报馆一万四千一百五十余家,俄国报馆四百三十余家。总各国计之,每一国有三四千种,每种一次少者数百本,多则数十万本。出报既多,阅报者亦广。
官家以其有益于民,助其成者,厥有三事:一,免纸税;二,助送报;三,出本以资之。故远近各国之事,无不周知。其销路之广,尤在闻见多而议论正,得失著而褒贬严。论政者之有所刺讥,现柄政者之有所申辩,是非众著,隐暗胥彰[9],一切不法之徒,亦不敢肆行无忌矣。
中国通商各口,如上海、天津、汉口、香港等处,开设报馆,主人者皆西人。每遇中外交涉,间有诋毁当轴[10],蛊惑民心者。近通商日久,华人主笔,议论持平。广州复有《广报》、《中西日报》之属,大抵皆西人为主,而华人之主笔者,亦几几乎摈诸四夷矣。(日本无郡不有日报馆。我各省当道,亦宜妥订章程,设法保护,札饬有体面之绅士倡办,以开风气。如英国《泰晤士日报》馆主笔者,皆归田宰相名臣,自然无勒索人财,亦名驰中外矣。)今宜于沿海各省,次第仿行,概用华人秉笔。而西人报馆,止准用西字报章。无事之时,官吏设法保护。俾于劝善惩恶,兴利除弊,以及人才之盛衰,风俗之纯疪,制作之良窳[11],泰西各国政事有何更改,兵制有何变迁,商务制造有何新法,足以有益于人者,精心考核,列之报章。
大小官员,苟有过失,必直言无讳,不准各官与报馆为难。如有无端诋毁、勒诈财贿者,只准其禀明上司,委员公断,以存三代之分。执笔者尤须毫无私曲,暗托者则婉谢之,纳贿者则峻拒之,胸中不染一尘,惟澄观天下得失是非,自抒伟论。倘有徇私受贿,颠倒是非,逞坚白异国之辨[12],乱斯民之视听者,则援例告官惩治。如谓当道挟恨,审断不公,准其登报以告天下,庶公论不稍宽假。有事之际,官吏立法稽查,于本国之兵机,不宜轻泄,于敌人之虚实,不厌详明。则常变经友,操纵在我。较今日之禁止华人而听西人开设者,其是非得失损益为何如也?
夫报馆之设,其益甚多。约而举之,厥有数事:各省水旱灾区远隔,不免置之膜视[13],无动于中。自报纸风传,而灾民流离困苦情形,宛然心目。于是施衣捐赈,源源挹注,得保孑遗[14]。此有功于救荒也。作奸犯科者,明正典刑,报纸中历历详述,见之者胆落气沮,不敢恣意横行,而反侧渐平,闾阎安枕。此有功于除暴也。士君子读书立品,尤贵通达时务,卓为有用之才。自有日报,足不逾户庭而周知天下之事。一旦假我斧柯[15],不致毫无把握。此有功于学业也。其余有益于国计、民情、边防、商务者,更仆数之未易终也。而奈何掩聪塞明,箝口结舌,会使敌国怀觊觎之志[16],外人操笔削之权。泰然自安,庞然自大,施施然甘受他人之陵侮也[17]?!
注释:
[1]谤有木:即谤木。相传尧舜时于朝市竖立木牌,谓之谤木,人有进谏之言则书于其上。谏有鼓:即谏鼓。设于朝廷供进谏者敲击以闻的鼓。善有旌:《管子桓公问》:“舜有告善之旌,而主不蔽也”。善:进善。旌:旗帜。古代用以规谏帝王的旌旗。尧时置,令进善者立于旌下。[2]太史风采:《汉书艺文志》:“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3]黔首:平民。[4]烁:热。[5]陵夷:衰落。陆沉:比喻国土沉沦。[6]清议:公正的评论。[7]献替:“献可替否”的略语。即诤言进谏之意。语出《左传》。谟:计生、谋划。[8]攸:是。[9]胥:都。[10]当轴:比喻官居要职的人。[11]窳(yǔ):粗劣,不坚实。[12]坚白异同:战国名家公孙龙的“离坚白”和惠施的“合同异”之说。对“坚白石”之命题,公孙龙认为“坚”与“白”的脱离“石”而独立存在的实体,夸大了事物间的差别;惠施则以“合同异”而否定差别的客观存在。[13]置之膜视:即置之度外的意思。[14]孑遗:残存,剩余。[15]斧柯:斧柄。比喻政柄。[16]觊觎(jìyú):非分的企图。[17]施施:喜悦自得的样子。
郑观应(1842—1922),字正翔,号陶斋,别号杞忧生、罗浮待鹤山人等。广东香山县(今中山县)人。1858年弃学从商,先后在英商太古公司、宝顺洋行担任买办,在洋务派经营的招商局、粤汉铁路、汉阳铁厂中担任过会办、帮办和总办。曾为《华字日报》、《循环日报》、《中西闻见录》等报刊撰稿,宣传维新改良、富强救国的思想,提出设议院、开学校、发展民族工业和外国列强实行“商战”等主张。在当时引起强烈反响。有《救世揭要》、《易言》、《盛世危言》等著作刊行,为历年发表于报刊的政论文集。今有《郑观应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出版。
本文选自《郑观应集》上册,原刊于《盛世危言》。文中介绍了西方各国报纸盛行的情况及原因,借以和中国历史上“通民隐,达民情”的方法,以及当时中国“禁止华人而听西人开设”报馆的现实加以对比,说明在中国“广设日报”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作者提出了兴办中国报业的具体措施;列举了开设报馆的种种益处:如“有功于救荒”、“有功于除暴”、“有功于学业”、“有益于国计、民情、边防、商务”等等。这都反映了作者要求广通信息、控制舆论,改变“外人操笔削之权”状况的进步思想。
第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