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座古旧的城
穿过很多石砌的牌坊,从北门进城的时候,轿夫们高兴得要死。他们的工程圆满了。在庞杂的人群中,抬着轿子横冲直闯,他们的眼睛溜来溜去的尽钉在一些拿木棍的警察身上。是啊!得多看一下呀!见习见习,自己马上就要当警察了的。
“一直抬到公安局吗?先生。”
“不,”我说,“先找一个好一点的客栈,然后我自己到公安局去。”
“唔!”轿夫们应了一声。
我的心里沉重地感到不安。我把什么话来回答他们呢?我想。朋友是有一个的,可是并不当公安局长。然而,也罢,我不如就去找那位朋友来商量一下,也许能够马马虎虎的搪塞过去吧。
轿子停在一个名叫“绿园”的旅馆门口。交代行李,开好房间,我便对轿夫们说:
“等一等啊,我到公安局去。”
“快点啦!先生。”
问到了那个街名和方向,又费了一点儿周折,才见到我的朋友。寒暄了一回,他说:
“你为什么显得这样慌张呢?”
“唔!”我说,我的脸红了起来。
“我,我有一件小事情……”
他很迟疑地钉着我。于是,我便把我沿途所经过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他不觉得笑起来了:
“我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是为了两个轿夫,我同你去应付吧。”
两个人一同回到客栈里:
“是你们两个人想当警察吗?”
“是的,局长!”轿夫们站了起来。
“好的。不过,警察吃大烟是要枪毙的!你们如果愿意,就赶快回去把烟瘾戒绝。一个月之后,我再叫人来找你们。”
“在这里戒不可以吗?”
“不可以!”
轿夫们绝望了。我趁着机会,把轿工拿出来给了他们;三块钱,我还每人加了四角。
轿夫们垂头丧气地走了。出门很远很远,还回转来对我说:
“先生,戒了烟,你要替我们设法啊!”
我满口答应着。一种内心的谴责,沉重地慑住了我的灵魂,我觉得我这样过分地欺骗他们,是太不应该了。回头来,我的朋友邀我到外面去吃了一餐饭,沿城兜了一阵圈子,心中才比较轻松了一些。
一路上,我便倾诚地来听我的朋友关于祁阳的介绍:
这,一座古旧的城,因了地位比较偏僻的关系,处处都表现得落后得很。人们的脸上,都能够看出来一种真诚,朴实,而又刚强的表情。年纪比较大一些的,头上大半还留着有长长的发辫;女人们和男子一样地工作着。他们一向就死心塌地地信任着神明,他们把一切都归之于命运;无论是天灾,人祸,一直到他们的血肉被人们吮吸得干干净净。然而,要是在他们自己中间,两下发生了什么不能说消的意气,他们就会马上互相械斗起来的,破头,流血,杀了人还不叫偿命。
我的朋友又说:他很能知道,这民性,终究会要变成一座大爆发的火山。之后,他还告诉了我一些关于这座古旧的城的新鲜故事。譬如说:一个月以前,因为乡下欠收,农民还不出租税,县长分途派人下乡去催;除跟班以外,出去时是五个,但回来的时候却只有三个人了。四面八方一寻,原来那两个和跟班的都被击落在山涧里,尸身差不多碎了。县长气得张惶失措,因为在这样的古旧的乡村里,胆敢打死公务人员的事情,是从来没有听见讲过的。到如今还在缉凶,查案……
回到客栈里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冥灭了。朋友临行时再三嘱咐我在祁阳多勾留几日。他说,他还可以引导我去,痛快地游一下古迹的“浯溪”。
四、浯溪胜迹
湘河的水,从祁阳以上,就渐渐地清澈,湍急起来。九月的朝阳,温和地从两岸的树尖透到河上,散布着破碎的金光。我们蹲在小茅船的头上,顺流的,轻飘的浮动着。从浅水处,还可以看到一颗一颗的水晶似的圆石子儿,在激流中翻滚。船夫的篙子,落在圆石子里不时发出沙沙的响叫。
“还有好远呢?”我不耐烦地向我的朋友问。
“看啦!就是前面的那一个树林子。”
船慢,人急,我耐不住地命令着船夫靠了岸,我觉得徒步实在比乘船来得爽快些。况且主要的还是为了要游古迹。
跑到了那个林子里,首先映入我的眼帘来的,便是许多刻字的石壁。我走近前来,一块一块地过细地把它体认。
当中的一块最大的,约有两丈高,一丈多长,还特盖了一个亭子替它做掩护的,是“大唐中兴颂”。我的朋友说:浯溪所以成为这样著名的古迹的原因,就完全依靠着这块“颂”。字,是颜真卿的手笔:颂词,是元吉撰的。那时候颜真卿贬道州,什么事都心灰意懒,字也不写,文章也不做;后来唐皇又把他赦回去做京官了,路过祁阳,才高高兴兴地写了这块碑。不料这碑一留下,以后专门跑到浯溪来写碑的,便一朝一代的多起来了。你一块我一块,都以和颜真卿的石碑相并立为荣幸。一直到现在,差不多满山野都是石碑。刘镛的啦!何子贞的啦!张之洞的啦……
转过那许多石碑的侧面,就是浯溪。我们在溪上的石桥上蹲了一会儿:溪,并不宽大,而且还有许多地方已经枯涸,似乎寻不出它的什么值得称颂特点来。溪桥的左面,置放有一块黑色的,方尺大小的石板,名曰“镜石”;在那黑石板上用水一浇,便镜子似的,可以把对河的景物照得清清楚楚。据说:这块石板在民国初年,曾被官家运到北京去过,因为在北京没有浯溪的水浇,照不出景致,便仍旧将它送回来了。“镜石”的不能躺在北京古物馆里受抬举,大约也是“命中注定”了的吧。
另外,在那林子的里边,还有一个别墅和一座古庙;那别墅,原本是清朝的一位做过官的旗人建筑的。那旗人因为也会写字,也会吟诗,也会爱古迹,所以便永远地居留在这里。现在呢?那别墅已经是“人亡物在”,破碎得只剩下一个外型了。
之后,我的朋友又指示我去看了一块刻在悬崖上的权奸的字迹。他说,那便是浯溪最伟大和最堪回味的一块碑了。那碑是明朝的宰相严嵩南下时写下的。四个“圣寿万年”的比方桌还大的字,倒悬地深刻在那石崖上,足足有二十多丈高。那不知道怎样刻上去的。自来就没有人能够上去印下来过。吴佩孚驻扎祁阳时,用一连兵,架上几个木架,费了大半个月的功夫,还只印下来得半张,这,就可以想见当年刻上去的工程的浩大了。
我高兴地把它详细地察看了一会,仰着、差不多把脑袋都抬得昏眩了。
“唔!真是哩!……”我不由地也附和了一声。
游完,回到小茅船上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我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虽然没有吃饭,心中倒很觉得饱饱的。也许景致太优美了的原故吧,我是这样地想。然而,我却引起了一些不可抑制的多余的感慨。(游山玩水的人大抵都是有感慨的,我当然不能例外。)我觉得,无论是在什么时,做奴才的,总是很难经常地博到主子的欢心的,即算你会吹会拍到怎样的厉害。在主子高兴的时候,他可不惜给你一块吃剩的骨头尝尝;不高兴时,就索性一脚把你踢开了,无论你怎样地会摇起尾巴来哀告。颜真卿的贬道州总该不是犯了什么大不了的罪过吧!严嵩时时刻刻不忘“圣寿万年”,结果还是做叫化子散场,这真是有点太说不过去了。然而,奴才们对主子为什么始终要那样地驯服呢?即算是在现在,啊,肉骨头的魔力啊!
当小船停泊到城楼边,大家已经踏上了码头的时候,我还一直在这些杂乱的思潮中打转。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