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为什么?年纪轻轻的这是为什么呀?”
“不知道。”
何树明想,如果知道,二叔和婶婶又何至于那么伤心?
二叔自从堂妹去世后,就再也不和陌生人说话了。
肖丹觉得屋子里的气氛忽然变得和餐桌上一样怪异了,于是,傻笑着把话题扯开。
“咱俩下棋吧!”
“你书法写完了?”
“哎哟,幸好你提醒我,可是……我的本子找不见了,不晓得丢哪里去来!”
“在我这儿,前天你忘了带走了。”
何树明从抽屉里拿出两人的书法本子,然后,把毛笔和墨找了出来。
肖丹不再随便说话了。
何树明不理解她的表情为什么突然忧郁了起来,仿佛正独个儿揣测着有关堂妹音音的事,就像是在回忆一个从未谋面的孪生姊妹。
如果她的脾气不是那么火爆,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竟也有着几分动人之处。
何树明的脑海里隐约浮现起这样的话。
恐怕,这就是肖虎晟莫名其妙喜欢上她的原因。
一想到小花园的那一幕,他又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你叽里咕噜干吗呢?”
“没什么。”
何树明晃晃脑袋瓜。
“突然想到肖虎晟,觉得那小子太逗了。”
“早晚要剥他的皮!如果他再招惹咱俩的话。”
肖丹的笔锋咬牙切齿般铿锵有力起来,夸张的架势让何树明又有了嘴角歪斜的冲动。
这时,他忽然发现肖丹没有好好地写书法,而是在宣纸上画了一只体形极其怪异的独角兽。
“别浪费本子,快点写完快点回去,都几点钟了?”
“伤脑筋。”
她竖起本子端详。
“最近没事就老画这个,你说我是不是有病啊?”
“有病就去看医生。”
肖丹瞪他一眼,把独角兽硬塞到何树明的眼皮底下。
“你知道动画片里的独角兽为什么都那么凶神恶煞的吗?”
“就是因为他只有一只角。”
“所以,才会被其他怪物排斥,为了保护自己不受到伤害,才不得不养成孤僻易怒的粗暴脾气,其实,独角兽的内心是很善良很善良的。”
何树明笑了:“你那是在说你自己吧!”
“你又何尝不是这样?”
肖丹不假思索地回应。
何树明感到后脑勺仿佛被她利索地拍了一记,顿时没了话。
转弯处。纱窗。银色提琴手。
“啊,对不起,没弄疼你吧?”
“没有,没关系。”
她轻柔地摆摆手,微风吹起棉布纱裙的下摆,露出一双害羞的小腿。
他们站在马路的转弯处。
前面就是市一中的大门。
她要去哪儿呢?
他焦灼地猜想。
没有书包,没有课本,除了飘逸的白纱裙,什么也没有。
可是,她在对我微笑,就像贴着粉色小灯笼水果时一样。
可爱,真是可爱……
他撞到了她,在校门口的转弯处。
一个非常恰当的假设。
何树明重新抬腿往前走,离开十字路口、被绿荫遮蔽的、让他对广告牌女孩产生第56次相遇场景之幻象的转弯处。
军训就剩下最后几天了。
开学前的事情很多,多得叫人没法整理。
看得出,考上市一中的孩子都是大人们手心里的宝,老师交代的那些杂七杂八的蒜皮小事基本上不用他们操心,尽职的父母会挤在班会教室的窗户外面仔仔细细地把条目全部记下来,回去一一操办妥当。
每到这种时候,何树明和肖丹就托着下巴张望,从那一堆堆聚精会神的脸上找寻相似的基因,和教室里那些正在瞌睡或开小差的同学对上号,这是一项比速度比眼力的游戏,很有挑战意味。
游戏从开始到结束,两人唯一的收获是发现了肖虎晟的秘密。
(6)
肖虎晟的父亲是一个很严肃的人,总是站在那个足以观察到儿子一举一动的角落中偷偷地监视着他。肖丹因此替他取了个外号叫“维纳斯”,寓意是形容肖虎晟的父亲纹丝不动的神情如同一座雕塑,而肖虎晟也就此成为了“维纳斯的小兔崽子”,他俩的恩怨情仇也就是这么结下来的。
可惜,肖虎晟的这个绰号使用的时间很短,就在军训结束那天下午,肖虎晟私底下找肖丹谈了一次话,从那以后,肖丹就再也没这么叫过他。
当时,何树明很担心肖丹会遭到肖虎晟的欺负,于是一路跟在她后面直到亲眼看见她安全地从阶梯教室的侧门走出来。
肖丹的神色很凝重,何树明便追上去问:“怎么了?小兔崽子对你怎么了?”
肖丹停住脚步,回应道:“以后不许再这么叫他。”
何树明从没见她那么认真,觉得这事儿挺有趣,又问:“肖虎晟是不是威胁你了?”
“没有。”
她有些垂头丧气。
“他对我说,肖丹同学,你要怎么戏弄我尽管放马过来,我不会怕你,可是,你不要随便侮辱我爸爸。那表情呀,比他老爸还严肃,我就奇怪了,你也晓得我没有恶意的,只是好玩罢了,于是,我问他,你不是很怕你爸爸吗?他老这么猫捉老鼠似的盯着你,你不烦啊?然后……然后……”
“然后怎么?”
何树明感觉事情好像并不简单。
这时,肖丹的眉头皱了起来,居然有点羞愧。
“然后,他说,我妈生下我就跟人跑了,是我爸一手把我带大的,他要我做老鼠,我就做老鼠,这不关你的事……”
何树明立刻就明白了,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下回,跟他吵架的时候小心点。”
“嗯,我不会再那么随便了,不过,要我不骂他那是不可能的,谁叫他老喜欢招惹我?”
何树明盯住肖丹玲珑的大眼睛,暧昧地微笑。
肖丹不可理解地把头歪到一边。
“我觉着你和那肖虎晟还挺般配,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去你的!”
她一拳就抡了上来,不过,这似乎也不能掩饰因为受到何树明无意间的挑拨,而突然流露出的,那一点点春心荡漾、村姑般的小小柔情。
绰号风波就这么过去了,不过,何树明和肖丹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肖虎晟出自单亲家庭的这件事,奇怪的是,他们三个却因为这样的默契而越来越成为死对头,实在叫人无法理解。
没有闲事的星期天。
何树明想不通为什么暑假的最后一个星期天,肖丹要回乡下去参加一个连新娘都不知道是谁的婚礼,而自己,居然也没有任何事情可做?
从房间仅有的小窗户望出去,是一幢高耸入云的公寓大楼。
何树明决定用余下的时间研究一下十二层中间的那扇玻璃窗。
没错,是十四层,从下面一级一级往上数,总共四遍,不会错的。
粉红色的纱窗。
粉红色的。
故事就从这里开始,灵感就从粉红色的淘气女巫的魔棒中流淌出来……
那是一个少女公主的卧室。
当然,没有任何HELLOKITTY的玩意儿,那太幼稚了,和广告牌女孩的气质完全不符。她只是和所有十五六岁的女孩一样喜欢粉红色,因为……因为粉红色是细腻的、温柔的颜色。桌上的小录音机里正播放着美语教材的朗读,或者,一首很星期天的流行歌曲。她打开英语课本跟着念,嗓音脆得像唱歌:“LOVE,LOVEISPERFECT……”(卡!卡!学生教材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等等,先别管这个。)
课本换成CD壳里的歌词本,她真的在唱歌:“风远远地吹着我的脸我的手我的发我的心我的眼睛,你远远地待在那条路那座城那间房那盏灯那扇窗,我静静地放着你给我的CD音乐当做背景……哎哟,哎哟,哎哟,哎哟,哎哟,你说你说我们要不要在一起,柔情的日子里生活得不费力气傻傻看你,只要和你在一起,不像现在,只能遥远地唱着你……”
(7)
忽然,她想到什么,把脸埋进歌词本里咯咯笑起来,又感到有些傻,便扔了它,仰面将自己掷到那么轻那么软的床垫上,闭了眼,听着歌,像波斯猫一样睡去。
或许,或许这些都不好。
好的应该是什么呢?怎样的她才是最灵最美最叫人怦然心动的呢?
小提琴。
银色的小提琴。
看不见茧的玉指在琴弦上像足尖鞋那样跳跃。
脖子是象牙色的,夹着琴尾,不小心露出一截比琴弓还要圆滑的锁骨。
纱窗不见了,变成了粉红色的连衣裙,长长地拖在地板上,有碎星般的彩珠闪烁其间,月亮提前被她引出云端,爱慕地望着她,望着她……
她一定就是那个天天在我家隔壁拉小提琴的女孩子。
反反复复,来回辗转,拉着爱的罗曼史……
就这样,城市睡着了,我,被催眠了。
还有四天就要开学。
开学是件好事,可以天天看见广告牌。
以及,那上面的甜美少女。
我到底在胡想些什么?
何树明把手臂伸向窗外,在熙熙攘攘的尘灰中伸了一个懒腰,然后,手臂徒然掉了下来,盐鱼干似的耷拉在窗棂上。
累了,今儿个不飞了。
舞。舞。舞。
何树明随便在草稿纸上写下三个字。
转念想起这好像是一部挺有名的小说的名字,便又用粗水笔抹去了。
这时候,他独自坐在学校的图书馆里,等着肖丹把抄好的课程表带过来。
大约十五分钟的呆滞时光,不晓得被她磨蹭到哪里去了,闷得叫人心慌。
“何树明!何树明!”
四周的眼睛全投向那个昏了头在图书馆里大呼小叫的女孩。
管理员不满地把老花眼镜挪到鼻尖上。
“你说我去参加舞蹈队怎么样?怎么样啊?”
何树明一个巴掌拍向她的脑门。
“老年痴呆啊,屁大的事在这里叫!”
“哦,哦,没注意,没注意……对不起啊,对不起……”
真痴呆了,竟对着周围的同学频频作揖。
“舞蹈队?你行不行啊?”
“怎么不行?我腿脚好得很,身子骨比饺子皮还软哦!”
“切,我怎么知道,那得专业人士说了算。”
“就是啊,走走走!”
“去哪?”
“陪我去舞蹈队面试啊,就现在,快点!要不然就来不及了!”
“我一个大男人……”
“你也就顶多在边上给我一点精神鼓舞,费不了多大功夫的!”
肖丹连拖带扯,硬是把何树明抓进了课外楼的练功房。
“姓名?”
“肖丹。”
“籍贯?”
“村姑。”
有人突然插了嘴,排队的女生一阵哄笑。
“哦,你就是那个全省第二的农村姑娘?”
舞蹈老师很惊喜。
“头脑发达,四肢简单。”
又有人说了话。何树明试图从人群里把她找出来,倒想看看她是比肖丹多了一条腿呢,还是一双手?
“以前学过舞蹈吗?”
“没有。”
“这……可能有点困难。”
老师为难地看着她。
“学校的舞蹈队原则上只收有习舞阅历的学生,因为要经常参加舞蹈比赛。”
“老师,我说我没学过舞蹈,并没有说我不会跳舞啊!”
又一阵哄笑。
老师觉得她很可爱,继续问道:“那你会跳什么呢?”
肖丹的眼珠子转了转。
“《踏歌》。《踏歌》怎么样?”
“《踏歌》?那可是民族舞的经典之作,你会?”
“试试看,行不行还得您判断啊,我就是想试试,不录取也没关系,不都说重在参与嘛!”
肖丹的坦率让窃窃私语的女孩们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嗓音。
“好吧,那你跳跳看,要音乐吗?”
“有当然最好了,嗯,等一下,同学!借你绸带用用行吗?谢谢你啦!”
第19章 莲雾的滋味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