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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卷之三
会语门人乐安詹事讲明甫校梓(1)
"君子有三畏"解
问:"君子有三畏。"
曰:"此三事,只孟子一言该之:盖'大人者,不失赤子之心',则赤子之心即天命,而训人以此即圣言也。若谓福善祸淫、修吉悖凶,人于天命岂有不知?德位隆重,威望嵬嵬,人何敢狎?登山观海,弥高弥远,又何尝敢侮?惟是孩提爱敬,其知能之良,虽浑全天畀而不虑不学,则体极希微,莫说常人难知,即豪杰才智之士,亦无从理会。知之不能,况望其恭敬捧持而兢业承顺之不遑耶?惟如是则大人必在所狎、而圣言必在所侮矣!盖其人是不失赤子之心之人,而其言是不失赤子之心之言也。观之孔门:勇于从善,莫如子路,然破口道夫子有是之迂;敏于吾道,莫如子贡,然顺口道夫子亦是多学而然。故夫子当面发叹,于由则曰'知德者鲜矣',于赐则曰'莫我知也夫'.此岂不知天命之验耶?至孟子则一言性善,门下诸人纷纭辨驳,就如乐正子虽称好善至性有诸己,亦在疑信相半之间,况于其他耶?如是而不谓之狎且侮也,吾安能为诸贤诲耶?"
会语门人乐安詹事讲明甫校梓(2)
吾儒衣钵
坐集寺堂,因见佛像俨然,共叹其祖祖相传,确守衣钵,真不易及。一友奋然前曰:"尧舜周孔以中传心,即儒门衣钵也。不中之求而衣钵是羡,何其明于慕人而昧于反己也耶?"
余谓:"禅门衣钵与吾儒之中诚类也。衣钵已是难传,况中又易语耶?"
一友又向余诘曰:"先生之学,将以称宗作祖者也,欲的确此中以传衣钵,非先生而谁求哉?"
余曰:"子且姑置。"乃再前其初语者而问曰:"汝之志似锐且端矣,试言汝平日以何为中,而所用工夫又如何求中耶?"
其友作而对曰:"中之为理,果是难言,兹欲言中,请以钟喻。经曰:'人受天地之中以生',是人之未生,中在天地,浑然寂然,即钟之初融大冶,岂尝有钟之迹哉??及甄而铸之、举而悬之,是则天地之既生乎人,人之各有其身,而人果类乎中矣。然天地果孰生乎人哉?一中以生之也。人亦何以为身哉?一中以为身也。是故有耳以听,听则能聪;有目以视,视则能明;有口以言,言则相应;有四肢以动,动则快当;有心意以思,思则分晓伶俐('伶俐'原字皆作'心'旁──标点者注)。是中即此身,身即此中,自赤子以至老死,自吾辈以至途人,又何中而非身、何身而非中也耶?"
其次诘余者复从而相诘曰:"子之以钟喻身、以身体中,言则似矣,独不思儒先谓人有气质之性,故中虽同而气质不同。气质清美者常少而薄劣者常多。其薄劣者即钟之土泥以窒其空,木石以碍其旁,虽尽力叩之,亦俗谓撞木敲土磬也。学者须是克去己私,变化气质,然后心无物欲而自虚,虚以应感恶自中矣。以钟喻人须当似此,果只如君所言,不亦太混沌也耶?"
余觉其诘论稍失和平,徐为解曰:"二子之言,各有攸当。其初所论,于本体固不杂,而工夫未备。其次所诘辨,于源头虽少清莹,而当下却见受用。即此时一堂上下,人将百计,其耳目心志,亦岂不有百样?却于二子所言一句一句,无有一人不入于耳,亦无有一人不想于心者,何哉?盖因各人于此坐立之时,一切市喧俱不乱闻,凡百世事俱已忘记,个个倾着耳孔,而耳孔已虚,个个开着心窍,而心窍亦虚。其虚既百人如一,故其视听心思,即百样人亦如一也。然则人生均受天中,而天中必以虚显,岂非各有攸当也哉?圣人谓'仁者人也',为道不可远人,其初论者近之。又谓'溥博渊泉而时出之'、'君子而时中',其次论者近之。"
大众乃共请曰:"虞廷相传原要'允执厥中',不识此中如何允执?"
曰:"诸君将为此理有个一定而可用力持守为允执耶?是则子莫之所谓执,而岂虞廷之所谓中也哉?适才所论曰中,即人人之中,人与中固无二体,又曰中必虚、虚必中,虚与中亦果无二用也。故易谓'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夫既寂然,将何所执?夫既遂通,又何暇执?若吾侪有志而善用功者,亦在慎所感通而已。欲慎感通,则在不离师友而已。使一生常在会中,每会常若此际,是即可云时习而悦,亦即可云朋来而乐。孔子所以学则不厌、教则不倦,直贤尧舜而取衣钵以付之吾侪,但看吾侪接受福分何如耳。幸共勖诸!幸共勖诸!"
问:"中为人所同有,今日之论与古圣之言原自无异,至反而求之,不惟众人不得,即聪明才辩者亦往往难之,何哉?"
曰:"学至心性已是精微,而况中之为理又其至者乎?故虽聪明而不能为思,虽才辩而莫可为言。以其神妙而无方耳尔。但自某看来,到喜得他神妙无方,乃更有端倪可求也。盖谓曰无方,则精不住于精,而粗亦无不有也;微不专于微,而显亦无不在也。善于思且求者,能因其理而设心,其心亦广大周遍而不滞于一隅。随其机而致力,其力亦活泼流动而不拘于一切。可微也,而未尝不可以显;可精也,而未尝不可以粗。则人力天机,和平顺适,不求中而自无不中矣。譬则北人言其人之可用者曰中用,言其物之可吃者曰中吃。亦以其人与事物与口恰好相当,而遂以中形容之也。"
大众同声和曰:"先生论中之论,亦甚中听也哉!"
卷之四
会语门人乐安詹事讲明甫校梓(1)
畏天命之严
问:"近闻先生所论,颇有所得。"
曰:"其见维何?"
曰:"闻论天命之性,见得我此身随时随处皆是天矣,岂不快畅?又何所不顺适也哉?"
曰:"子若如此理会天命之性,是之谓失而非所谓得也。"
曰:"如何却反是失?"
曰:"汝既晓得无时无处不是天命,则天命之所在,即生死祸福之所在也。不知惕然生些惧怕,却更侈然谓可顺适,则天命一言,反作汝之狂药矣。"
曰:"弟子闻言,不觉浑身局促不能自安。"
曰:"即此便是戒慎恐惧,而上君子之路矣。所以曰:'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
曰:"即此二言,弟子亦难理会。盖小人而无忌惮,如何又说小人中庸耶?"
曰:"此正见天命无所不在,故本性中庸无分君子小人。但君子知畏天命之严,而小人则器量偏浅,便欲任天之便而过于自恣,不觉流于无忌惮尔。"
曰:"君子小人俱一样中庸,而何又曰'君子而时中'?则中庸与时中岂亦有分别也耶?"
曰:"观圣贤之言,极是缜密。如曰'率性谓道'、'道无须臾可离',便是人人公共。曰'喜怒哀乐未发为中,发而皆中节为和',便自有分别。中庸二字,可以概言,亦可以分言。概言则皆天命之性也,分言则必喜怒哀乐更无妄发,或感而发,又无逾节,方始是中。四者或过,虽亦平常之人,而中体未免伤而不和矣。细细看来,吾人情性俱是天命,庸则言其平平遍满,常常具在也;中则言其彻底皆天,入微皆命也。故其外之日用浑浑平常,而其中之天体时时敬顺,乃为慎独,乃成君子。是中者,庸之精髓;庸者,中之肤皮;而戒谨恐惧者,则君子之事天养性以完固精华而克润肤体也。故前此诸大儒,先其论主敬工夫,极其严密,而性体平常处,未先提掇,似中而欠庸。故学之往往至于拘迫。近时同志,先达其论良知学脉,果为的确,而敬畏天命处未加紧切,似庸而未中。故学之往往无所持循。某至不肖,幸父师教诏,每责令理会经书,一字一句,不轻放过。故遵奉久久,不觉于孔圣心源,稍有契悟。惟愿诸君勿谓老耄,不相切磋而救正之也。何如?何如?"
卷之五
会语门人乐安詹事讲明甫校梓(1)
论周子、程子、朱子与阳明学之异同
问:"阳明学问似微与诸儒不同,何如?"
曰:"岂惟阳明为然,即宋时诸儒学问亦难尽同。如周子则学在主静,程子则学在主敬,朱子则学在穷致事物之理,至我朝阳明先生则又独谓学在致其良知。此虽各有所见,然究其宗旨,则皆志于学圣,故少有不同而不失其为同也。盖圣之为圣,释作通明。如周子说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显是主于通明也。程子说主敬则聪明睿智皆由此出,亦是主于通明也。朱子说在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后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亦是主于通明也。是三先生之学皆主于通明,但其理必得之功效,而其时必俟诸持久。若阳明先生之致其良知,虽是亦主于通明,然良知却即是明,不属效验,良知却原自通,又不必等待。况从良知之不虑而知而通之圣人之不思而得,从良知之不学而能而通之圣人之不勉而中,浑然天成,更无斧凿,恐三先生如在,亦必当为此公首肯而心契也已。"
语出《盱坛直诠》上卷(录自牟宗三先生《现象与物自体》书):
夫易者圣圣传心之典,而天人性命之宗也。是故塞乎两间,彻乎万世,夫孰非一气之妙运乎?则干始之,而坤成之,形象之森殊,是天地人之所以为命,而流行不易(已)者也。两间之塞,万事之彻,夫孰非妙运以一气乎?则干实统夫坤,坤总归乎干,变见之浑融,是天地人之所以为性,而发育无疆者也。然命以流行于两间万世也,生生而自不容于或已焉,孰不已之也?性以发育乎两间万世也,化化而自不容于或遗焉,孰不遗之也?是则干之大始,刚健中正,纯粹至精,不遗于两间,而超乎两间之外,不已于万世,而出乎万古之先,浩浩其天,了无声臭,伏羲画之一,以专其统,文王象之元,以大其生,然皆不若夫子之名之以"干知大始",而独得乎天地人之所以为心者也。夫始曰大始,是至虚而未见乎气,至神而独妙其灵,彻天彻地,贯古贯今,要皆一知以显发而明通之者也。夫惟其显发也,而心之外无性矣。夫惟其明通也,而心之外无命矣。故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复卦彖传》)又曰:"复以自知"也(《系辞传》下)。夫天地之心也,非复固莫之可见;然天地之心之见也,非复亦奚能以自知也耶?盖纯坤之下,初阳微动,是正干之大始而天地之真心也,亦大始之知而天心之神发也。惟圣人迎其几而默识之,是能以虚灵之独觉,妙契大始之精微;纯亦不已,而命天命也;生化无方,而性天性也;终焉神明不测,而心固天心,人亦天人矣。
牟先生书中又录:
扬眉瞬目浑全只是知体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