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臣闻治国有大体,谋敌有大略。立大体而后纲纪正,定大略而后机变行,此不易之道也。仰惟陛下以睿圣神武之资,充硕大光明之学,留神政事,励志恢复,罔敢自暇自逸。而大欲未遂,大业未济,意者大体之未立,而大略之未定欤!臣尝为陛下有忧于此矣。尝欲输肝胆,效情愫,上书于北阙之下。
又念世俗道薄,献言之人,动必有觊,心虽不然,迹或近似,相师成风,谁能不疑!既已疑矣,安能察其言而明其心!此臣之所大惧而卒以自沮也。
今年春,随试礼部,侥幸一中,庶几俯伏殿陛,毕写区区之忠以彻天听。有司以为不肖,竟从黜落,不得进望清光以遂昔愿。素手东归,杜门求志,因以为功名之在人,犹在己也。怀愚负计,而不以裨上之万一,是忿世也。有君如此.而忠言之不进,是匿情也。己无他心,而防人之疑,是自信不笃也。故书其《中兴论》一千八百余言,大体大略,于斯见矣。并论“开诚”,“执要”,“励臣”,“正体”之道,合五篇,上干天听,惟陛下宽其万死。不以为草茅之言而留神裁察,是天下社稷之福也,于臣何有!
综述
臣窃惟海内涂炭,四十余载矣。赤子嗷嗷无告,不可以不拯;国家凭陵之耻,不可以不雪;陵寝不可以不还;舆地不可以不复。此三尺童子之所共知,曩独畏其强耳。
韩信有言,“能反其道,其强易弱”。况今虏酋庸懦,政令日弛,舍戎狄鞍马之长,而从事中州浮靡之习,君臣之间.日趋怠惰。自古夷狄之强.未有四五十年而无变者,稽之天时,揆之人事,当不远矣。不于此时早为之图,纵有他变,何以乘之。万一虏人惩创,更立令主;不然豪杰并起,业归他姓,则南北之患方始。又况南渡已久,中原父老日以殂谢,生长于戎,岂知有我!昔宋文帝欲取河南故地,魏太武以为“我自生发未燥.即知河南是我境土,安得为南朝故地”,故文帝既得而复失之。河北诸镇,终唐之世,以奉贼为忠义,狃于其习而时被其恩,力与上国为敌而不自知其为逆。过此以往,而不能恢复,则中原之民乌知我之为谁?纵有倍力,功未必半。以俚俗论之,父祖质产于人,子孙不能继赎,更数十年,时事一变,皆自陈于官,认为故产,吾安得言质而复取之!则今日之事,可得而更缓乎!
陛下以神武之资,忧勤侧席,慨然有平一天下之志,固已不惑于群议矣。然犹患人心之不同,天时之未顺,贤者私忧,而奸者窃笑.是何也?不思所以反其道故也。诚反其道则政化行,政化行则人心同,人心同则天时顺。天不远人,人不自反耳!今宜清中书之务以立大计,重六卿之权以总大纲;任贤使能以清官曹,尊老慈幼以厚风俗;减进士以列选能之科,革任子以崇荐举之实;多置台谏以肃朝纲,精择监司以清郡邑;簡法重令以澄其源,崇礼立制以齐其习;立纲目以节浮费.示先务以斥虚文;严政条以核名实,惩吏奸以明赏罚;时简外郡之卒以充禁旅之数,调度总司之羸以佐军旅之储;择守令以滋户口,户口繁则财自阜;拣将佐以立军政,军政明而兵自强;置大帅以总边陲,委之专而边陲之利自兴;任文武以分边郡,付之久而边郡之守自固;右武事以振国家之势,来敢言以作天子之气;精间谍以得虏人之情,据形势以动中原之心。不出数月,纪纲自定,比及两稔,内外自实,人心自同,天时自顺。有所不往,一往而民自归。何者?耳同听而心同服。有所不动,一动而敌自斗。何者?形同趋而势同利。中兴之功,可跷足而须也。
夫攻守之道,必有奇变。形之而敌必从,冲之而敌莫救,禁之而敌不敢动,乖之而敌不知所如往。故我常专而敌常分,敌有穷而我常无穷也。
夫奇变之道,虽本乎人谋,而常因乎地形。一纵一横,或长或短,缓急之相形,盈虚之相倾,此人谋之所措,而奇变之所寓也。今东西弥亘绵数千里,如长蛇之横道。地形适等,无所参错,攻守之道,无他奇变。今朝廷鉴守江之弊,大城两淮,虑非不深也,能保吾城之卒守乎?故不若为术以乖其所之。至论进取之道,必先东举齐,西举秦,则大江之南,长淮以北,固吾腹中物。齐秦诚天下之两臂也,奈虏人以为天设之险而固守之乎!故必有批亢捣虚形格势禁之道。
窃尝观天下之大势矣,襄汉者,敌人之所缓,今日之所当有事也。控引京洛,侧睨淮蔡,包括荆楚,襟带吴蜀。沃野千里,可耕可守;地形四通,可左可右。今诚命一重臣,德望素著、谋谟明审者,镇抚荆襄,辑和军民,开布大信,不争小利,谨择守宰,省刑薄敛,进城要险,大建屯田。荆楚奇才剑客自昔称雄,徐行召募以实军籍。民俗剽悍,听于农隙时讲武艺。襄阳既为重镇,而均、随、信阳及光、黄,一切用艺祖委任边将之法,给以州兵而更使自募,与以州赋而纵其自用,使之养士足以得死力,用间足以得敌情。兵虽少而众建其助,官虽轻而重假其权。列城相援,比邻相和,养锐以伺,触机而发。
一旦狂虏玩故习常,来犯江淮,则荆襄之师,率诸军进讨,袭有唐邓诸州,见兵于颖蔡之间,示必截其后。因命诸州转城进筑,如三受降城法,依吴军故城为蔡州,使唐邓相距各二百里,并桐柏山以为固。扬兵捣垒,增陴深堑,招集土豪,千家一堡,兴杂耕之利,为久驻之基。敌来则婴城固守,出奇制变,敌去则列城相应,首尾如一。精间谍,明斥堠。诸军进屯光、黄、安、随、襄、郢之间,前为诸州之援,后依屯田之利。
朝廷徙都建业,筑行宫于武昌,大驾时一巡幸。虏知吾意在京洛,则京、洛、陈、许、汝、郑之备当日增,而东西之势分矣。东西之势分,则齐秦之间可乘矣。四川之帅亲率大军以待凤翔之虏.别命骁将出祈山以截陇右,偏将由子午以窥长安,金、房、开、达之师,入武关以镇三辅,则秦地可谋矣。
命山东之归正者,往说豪杰,阴为内应,舟师由海道以捣其脊,彼方支吾奔走,而大军两道并进以揕其胸,则齐地可谋矣。吾虽示形于唐、邓、上蔡,而不再谋进,坐为东西形援,势如猿臂,彼将愈疑吾之有意京洛。特持重以示不进,则京洛之备愈专,而吾必得志于齐秦矣。抚定齐秦,则京洛将安往哉?此所谓批亢捣虚,形格势禁之道也。
就使吾未为东西之举,彼必不敢离京洛而轻犯江淮,亦可谓乖其所之也。又使其合力以压唐蔡,则淮西之师起而禁其东,金、房、开、达之师起而禁其西,变化形敌,多方牵制,而权始在我矣。然荊襄之帅,必得纯意于国家而无贪功生事之心者而后付之。平居无事,则欲开诚布信以攻敌心;一旦进取,则欲见便择利而止以禁敌势。东西之师有功,则欲制驭诸将,持重不进以分敌形。此非陆抗羊祜之徒,孰能为之!
夫伐国,大事也。昔人以为譬拔小儿之齿,必以浙摇撼之。一拔得齿,必且损儿。今欲竭东南之力,成大举之势,臣恐进取未必得志,得地未必能守,邂逅不如意.则吾之根本撼矣。此岂谋国万全之道?臣故曰攻守之间,必有奇变。
臣谀人也,何足以明天下之大计。姑疏愚虑之崖略,曰《中兴论》,唯陛下裁幸。
1.论开诚之道
臣尝观自古大有为之君,慷慨果敢而示之以必为之意,明白洞达而开之以无隐之诚。故天下雄伟英豪之士,声从响应,云蒸雾集,争以其所长自效,而不敢萌欺罔之心,截然各职其职,而不敢生不满之念。故所欲而获,所为而成,而卓乎其不可及也。
仰惟陛下英睿神武出于天纵,嗣承大统于今八年,天下咸知其为真英主矣。而所欲未获,所为未成,虽臣亦为陛下疑之也。夫慷慨果敢,陛下固示之以必为之意矣。而天下之气索然而不吾应,或者明白洞达,开之以无隐之诚者,容有未至乎!
夫任人之道,非必每事疑之,而后非无隐之诚也。心知其不足任,而姑使之以允吾位;使之既久,而姑迁之以慰其心。身尊位大,而大责或不必任;职亲地密,而密议或不得闻。听其言,与之以位而不责其实;责其实,迫之以目前而不待其成。陛下自度任人之际,颇亦有近于此者乎!如或近之,则非所谓明白洞达,开之以无隐之诚也。故天下懦庸委琐之人,得以自容而无嫌;而狂斐妄诞之流,得以肆言而无忌。中实无能而外为欺罔,位实非称而意辄不满。平居则何官不可为,缓急则何人不退缩!是宜陛下当宁而叹天下人才无一之可用,而谓书生诚不足以有为,则非陛下之过也。天下之士有以致之耳。虽然,何世不生才,何才不资世!天下雄伟英豪之士,未尝不延颈待用,而每视人主之心为如何。使人主虚心以待之,推诚以用之,虽不必高爵厚禄而可使之死,况于其中之计谋乎!人主而有矜天下之心,则虽高爵厚禄日陈于前,而雄伟英豪之士有穷饿而死尔,义有所不屑于此也。夫天下之可以爵禄诱者,皆非所谓雄伟英豪之士也。陛下勿以其可以爵禄诱,奴使而婢呼之。天下固有雄伟英豪之士,惧陛下诚心之不至而未来也。
第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