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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端阳节前半个月的一晚,裕丰的老板冯郁益跟店倌禧宝在店里对坐呷酒。
“郁益爹,旁大说:下仓坡东边政屏家有对肉猪,每只有百三十来往斤,我想明日去看看;端阳快了,肉是一定比客年销得多,十六七只猪怕还不肯。”禧宝抿了一口堆花(酒),在账台上抓了一把小花片(糖);向老板告了奋勇后,两只小花片接连飞进了口。
“嗯,你去看看,中意,就买来;把价钱讲好,留在那儿多喂几天更好,这里猪楼太小,雅难寻猪菜。”郁益安闲的说,忽然想起旧事,又懒洋洋的关照着:“你去了第一要过细些,莫手续不清,明日又来唱枷绊,翻门坎。他屋里的牛七是顶无聊的家伙,随是什么,爱寻缝眼的。”
“那怕什么,凡事离不了一个理,不违理,就是牛八雅奈我不何!”禧宝满不在乎。
牛七是溪镇团转七八里有数的人物:哥哥四爷会八股,在清朝算得个半边“举人”,虽说秀才落第,那是祖上坟脉所出,并不关学问的事,只是老没碰得年头好,在家教十把个学生子的《幼学》、《三字经》,有空雅爱管点闲事;老弟毕过京师大学的业,亲朋戚友家与乎宗祠家庙里,还挂起他的“举人”匾;侄儿出东洋;儿女们读洋书的,不瞒人,硬有一大串。这些都是牛七毕生的荣幸,况且箩筐大的字,他认识了好几担,光绪年间又花钱到手个“贡士”,府上又有钱,乡下人谁赶得上他伟大!他不屑靠“贡士”在外赚衣食,只努力在乡下经营:打官司喽,跟人抬杠喽,称长鼻子喽,闹得呵喝西天,名闻四海。他雅喂过蚕,熬过酒,但都是冒得一眼经验,凭着一鼓蛮劲去乱搞,每年总是亏大本,没得“打官司”,“抬杠”那样的成绩好。他的身胚很高大,大肚皮水牛一般的,在文质彬彬的兄弟里,他真是走了种的蛮。他的排行是第七,人们便派他一个“牛七”。他胆量很大,又学会了刀,叉,拳,棍,武艺,黑夜里听见屋前后有响动,一个人敢拿短棍入山赶强盗。有一年清乡委员下了乡,还几乎挨了他的做。横冲直撞,那里找得到对手;牛眼睛钉住了谁,谁就得小心些;若不幸闯在他手里,就同黏了油漆样,弄不清爽。他那黑漆的脸又油晃晃的,顾名思义,雅有尊他“油漆”的。但“油”与“牛”,厉害很悬殊,因而尊他“牛七”的毕竟占了势力。
禧宝洋腔海白惯了,生意经他知道点巧妙,是非场里可没得他的份。他相信老板郁益的大哥原拔抵得牛七的四爷:二哥雪河而且是牛七顶怕的,而且他家里雅有人挂过“举人”匾;尤其雪河为人刚直,发起脾气来,连年尊派大的活祖宗雅骂的。有一年牛七冲撞了他,托族叔枚五老倌到裕丰放鞭爆赔礼,雪河叫细人子把鞭爆踏灭,跳起脚,拍桌子骂:“枚五爷,你书由屁眼里读进去的啊?这事由你放鞭爆就了啦吗?好不粪涨!”枚五老倌给侄孙骂了一顿,垂头丧气,出门投族人,要开祠堂门整顿家规。但是,空的蛆婆子拱磨子不起,还是由牛七亲自送礼赔罪了事。雪河在省里教过多年洋学堂的书,县里是跑茅厕一样,见官从来不下跪的,而且在堂上说上几句话,可使县太爷拍戒方,吓得对方的绅士先生体面人跪得出汗,他还怕谁!这在溪镇的妇孺都知道,背地称他雪豹子。牛七只蛮在乡下碌的人,撞了他,不是小蛾子扑灯火!裕丰有这样的声势,禧宝那有“牛七”在眼里。
翌日早餐后,禧宝换了件白褂,赤脚上加了一双袜,扣在裤腰带上的中骨头烟盒子也取下装一满盒条丝烟,找了一把黑摺扇往脖子上的衣里一插,掮着洋伞,出门邀旁大到下仓坡买猪去。
下仓坡是述芳政屏两兄弟的产业。他俚(他们)保管不住,不能不找主儿。牛七是他俚的从堂兄弟,本有承受的优先权,但他那几年事事不顺手,于是述芳将下仓坡的西边,连屋带田卖了一半给裕丰,现在归原拔经理着。卖祖产,就是卖祖宗,这在溪镇人认为是奇耻。牛七瞧著述芳兄弟许多人拖拖踏踏挤在下仓坡东边住着,对东边的祖产真有丧了考妣一般的悲哀。
“你屋里ㄍ幺成了这个样子,以后真不好办!蛮好的祖产,轻松的送掉,真碰得鬼,我看你,述芳!你想想,当年骅四公创业如何的艰难苦楚,到了你们手里,就风吹落叶样凋零下来,再空两年,怕连东边也靠不住。将来我看你迁都迁到哪里去?”牛七这样说,述芳雅不愿将一口闷气从屁眼里撒出去,仗着牛七和政屏二娘子的娘家那一霸人物为后盾,于是信了牛七的主张,在卖给裕丰的一邱田的那一头耕种起来,原拔质问所得的回答是:“妈妈的,我耕我的田,碍着谁的祖坟啊?”裕丰的雪豹子知道了,拍桌子骂牛七。因为原拔自从搬到下仓坡,家里常常闹鬼,黑夜里有石子飞进窗,裕丰就闹贼,这是牛七的鬼,雪河早就有耳闻,于是他派人警告述芳。述芳蛮不讲理,到许起七日七夜的朝天忏,说裕丰欺他,人不知道天知道。族长贡老爹知道什么葫芦装什么药,牛同豹子会有一架打,于是邀人出来和,哼,白忙了几天,贡老爹缩了颈根,其余没面子的白菜鬼准来管这闲事!于是雪河在县里告了一状。述芳没料到要见官,逃了。雪河又一禀帖,加了述芳个“恃势凌人,畏亏逃审”的大罪,在县署请动了四差八票下了乡,寻到盂兰会上,将述芳抓了去。祸是牛七闯出来的,就是千斤的磨子,不能不硬着背,只得联合劣绅,上堂抗辩。雪河斩钉截铁的几句话,县官就戒方一拍,牛七随着“跪下”的命令,伏在地下,半句屁都不敢放。那场官司,牛七掉了“贡士”,述芳挨了四百屁股,还坐了一个多月的牢,赦出来后,就一病登了鬼籍。这是牛七一世不会忘记的,而禧宝却忘记了,即令禧宝不忘记,但是裕丰这样的胜利,恐怕更使他没有“牛七”在眼里,况且他是跟政屏买猪,这关牛七的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