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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八月间一个宁静的夜晚。迷雾在野外冉冉上升,象一层不透明的烟幕那样蒙住一切肉眼看得见的东西。那片迷雾由月光照着,给人的印象,时而象是无边无际而又平静的海洋,时而象是一堵庞大的白墙。空气潮湿而寒冷。这时候离着黎明还很远。树林边上有条乡间土道,离土道一步远的地方有一小堆火在燃烧。在这儿一棵小橡树底下,放着一具死尸,从头到脚盖着新的白色粗麻布。死尸的胸口放着一个木制的大圣像。“值班的看守人”坐在死尸旁边,紧挨着土道。那是两个农民,在执行农民所应尽的一种最不痛快、顶顶无味的差事。一个是年轻小伙子,高身量,刚刚生出唇髭,两道眉毛又浓又黑,身上穿着破皮袄,脚上穿着树皮鞋。他坐在潮湿的草地上,把两条腿平伸出去,极力干活来消磨时间。他弯下长脖子,大声喘气,正在拿一小块木头做一把汤匙。另一个是身材矮小的农民,面容苍老,消瘦,有麻点,留着稀疏的唇髭和山羊胡子。他把两只手随意放在膝盖上,身子不动,眼睛冷漠地瞧着火。在这两个人中间,有一堆不大的篝火在懒洋洋地燃烧,火快要灭了,把他们的脸照成红色。四下里一片肃静。只有那块木头在刀子底下发出劈啪声,还有潮湿的木头在篝火里发出爆裂声。
“你,谢玛,不要睡觉,”年轻的农民说。
“我我没睡觉”山羊胡子结结巴巴地说。
“那才好。一个人坐着怪害怕的,太吓人了。你讲点什么吧,谢玛!”
“我不不会讲。”
“你也真是个怪人,谢玛!别人都会嘻嘻哈哈地笑一阵,讲个什么故事,唱一唱歌,可是你,上帝才知道是什么路数。你坐在那儿象个菜园里的草人,瞪直眼睛瞧着火。你连好好说话都不会。你一说话,就好象心里害怕。你大概有五十岁了,可是你的头脑还及不上一个小孩子。你想到自己是个傻瓜,心里就不觉得难受?”
“难受”山羊胡子郁闷地回答说。
“就说我们,瞧着你这副傻相,心里难道不难受?你是个好心肠的庄稼汉,又不灌酒,可就是有一件事糟糕:你没有头脑。要是主委屈你,不给你头脑,你就该自己磨练自己的脑筋埃你要下功夫,谢玛。人家在那儿说了句挺好的话,你就留神听着,领会它的意思,反反复复地琢磨。要是有句话你听不懂,你就下功夫,动脑筋,想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懂了吗?要下功夫!如果你老是不动脑筋,那你至死也还是个傻瓜,没出息的人!”
忽然,树林里响起一种哀叫声,而且声音拖得很长。好象有个什么东西从树顶上掉下来,把树叶碰得窸窸窣窣响,掉在地下了。这一切引起低沉的回声。年轻的农民打了个哆嗦,带着疑问的神情瞧着同伴。
“这是猫头鹰抓小鸟,”谢玛郁闷地说。
“哪儿的话,谢玛,要知道如今已经是鸟儿飞到暖和地方去的时候了!”
“当然,是时候了。”
“如今,黎明时候天好冷埃冷得很!仙鹤就是一种怕冷的动物,生性娇嫩。这样冷的天会送掉它的命。我不是仙鹤,可是也冻僵了。添上点柴禾吧!”
谢玛站起来,走进乌黑的小树林,不见了。他在灌木丛那边忙碌,折断干枯的树枝,这时候他的同伴却举起手蒙住眼睛,一听到响声就打哆嗦。谢玛抱来满怀的枯枝,把它们放在篝火上。火苗游移地舔着乌黑的枝子,后来,仿佛听到一声命令似的,忽然抱住枝子,现出一片紫红色的光,照亮人们的脸、道路和那块现出死人手脚轮廓的白麻布,还有圣像。两个“值班的看守人”沉默不语。年轻人把脖子弯得越发低,越发紧张地干活。山羊胡子照原先那样坐着不动,眼睛一刻也不离开那堆火。“‘愿恨恶锡安①的,都蒙羞退后。’②”突然在夜晚的寂静中,一个假嗓在歌唱,接着就响起缓慢的脚步声,于是道路上,在篝火的紫红色亮光中,出现一个黑色人影,身穿短短的修士法衣,头戴宽边的帽子,肩上搭着一个袋子。
“主啊,这是你的旨意!圣母啊!”这个人用沙哑的儿童最高音说。“刚才我在一团漆黑中看见了火光,我的心就快活起来。起初我想,这儿必是有夜里放马的人,不过后来我又想:要是一匹马都看不见,那怎么会是放马的?我心想:莫非这些人是贼吗?或者是些强盗,等着打劫有钱的拉撒路③?莫非是茨冈人在拜祭他们的偶像?我的心就快活起来。我对自己说:‘去吧,奴隶④费奥多西,去接受殉教徒的桂冠吧!’我就不由自主地扑到火边来,象是一只生着薄翅膀的蛾子。现在我已经站在你们面前了,根据你们的外貌来判断你们的灵魂,我认为你们不是盗贼,也不是偶像崇拜者。祝你们平安!”
“您好。”
“正教徒啊,你们知道到玛库兴火柴厂去该怎么走吗?”
“很近。喏,您顺着这条路照直走。您走完两俄里⑤光景,就是我们的村子阿纳诺瓦。从村子往右拐弯,修士,顺着河岸走,就会走到那家工厂。从阿纳诺瓦村算起,有三俄里光景。”
“上帝保佑你们健康。可是你们在这儿坐着干什么?”
“我们坐在这儿当看守。你看,这儿有一具死尸。”“什么?死尸?圣母啊!”
朝圣的香客看见白麻布和圣像,猛的打个冷战,连他的腿都微微抖动了一下。这个出人意外的景象使得他大惊失色。
他把身子缩成一团,张开嘴,瞪大了眼睛,站在那儿动弹不得,仿佛在地里生了根似的。他沉默了三分钟,好象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后来他开口喃喃地说:“主!圣母啊!!我走得好好的,没招谁没惹谁,不料遭到这样的惩罚。”“您是干什么的?”小伙子问。“是个修士吧?”
“不,不。我是朝拜各处寺院的。你知道工厂的管理人米海依尔·波里卡尔培基吗?喏,我就是他的外甥。求主保佑!你们待在这儿干什么?”
“我们在看守它。这是上边吩咐的。”
“哦,哦,”穿法衣的人喃喃地说,用手揉着眼睛。
“这个死人是哪儿来的?”
“他是过路的行人。”
“我们的生活呀!不过,弟兄们,我,那个我要走了。我心里发慌。我怕死人比怕什么都厉害,我的亲人。是啊,真没想到!这个人活着的时候,谁也不注意他,可是临到他死了,就要烂掉,我们却在他面前发抖,就象见着一位大名鼎鼎的统帅或者主教似的。我们的生活呀!怎么,他是给人打死的?”
“基督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也许是给人打死的,也许是自己死的。”
“对,对。谁知道呢,弟兄们,说不定他的灵魂这时候正在享受天堂的快乐呢!”
“眼下他的灵魂还在他的尸体旁边转悠,”小伙子说。
“三天之内它不会离开尸体。”
“嗯,是埃眼下天气多冷啊!冷得人的上牙和下牙都合不拢了。这么说来,应当照直走,照直走。”“在走到村子以前,要照直走,可是到了村子就往右拐,顺着河边走。”
“顺着河边走。对。可是我为什么站住不动呢?该走了。再见吧,弟兄们!”
穿法衣的人在路上迈出五步,然后站住不走了。
“我忘了在这儿放一个戈比,供他下葬用,”他说。“正教徒啊,可以放一个小钱吗?”
“这种事你知道得很清楚,你朝拜过各处的寺院。如果他是病死的,那么送他钱就于他有好处;如果他自寻短见,那么送他钱就是罪过了。”
“这话对。说不定他真的是自寻短见!那么我还是把这个小钱留在身边的好。唉,罪过呀,罪过!就是给我一千卢布,我也不会同意在这儿坐着。再见,弟兄们!”
穿法衣的人慢慢走去,后来又站住了。
“我想不出该怎么办才对,”他嘟哝说。“坐在这堆火旁边,等着天亮,那是可怕的。走着赶路呢,也可怕。一路上,在黑地里,死人会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这是主在惩罚我!五百俄里的路我都步行走过来了,什么事也没有,可是临到快要走到家,却出了麻烦。我不能再走了!”
“讲到害怕,这话倒是实在的。”
“我狼也不怕,贼也不怕,黑暗也不怕,可就是怕死人。我害怕,就是这么的!正教徒啊,我要跪下来求你们,把我送到那个村子去吧!”
“可是上边吩咐我们不准离开这具尸首。”
“反正谁也不会看见,弟兄们!真的谁也不会看见!主会百倍地报答你们!老头子,你送送我,劳驾!你为什么老是不说话呢?”
“他有点傻头傻脑,”小伙子说。
“送送我吧,朋友!我给五个戈比!”
“有五个戈比可挣,倒可以走一趟,”小伙子说,搔搔后脑壳,“可是这种事是不准干的。喏,要是谢玛这个傻瓜肯一个人坐在这儿,我就送你去。谢玛,你肯一个人坐在这儿吗?”
“我肯,”傻瓜同意说。
“那就行了。我们走吧!”
小伙子站起来,跟穿法衣的人一块儿走了。一分钟后,他们的脚步声和说话声都消失了。谢玛闭上眼睛,微微地打盹。
篝火开始暗下去,一个又大又黑的阴影落在死尸身上。
【注释】
①山名,在耶路撒冷附近。
②见《旧约·诗篇》,第一百二十九篇,第五节。
③借喻“基督徒”,原是《圣经》中的一个人物。
④即他自己。按基督教的说法,人是“上帝的奴隶”。
⑤1俄里等于1.067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