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不磨带了金利,牵了马匹,正要辞别那大汉出门,忽然想到老尼防身之言,忙道:“且慢,且慢!”
那大汉倒吃了一惊。不磨见他动了惊慌之色,乃立足相慰道:“我并无别事相恳,还求壮士代我觅一枝玲珑手枪,以备这一路上防身之用。”那大汉猝然对着不磨道:“你真是一个书呆子,不脱初次出门的行路样子,不晓得这路上危险之处。你要是带了手枪,遇着强盗看见了,他设了害你的陷阱,比寻常还要凶。遇着官兵看见了,定要拿你当个歹人,加上你私藏军火的罪名,你这命就活不了。遇着到北方的外国人看见了,一定把你当做义和团,你这命也就白送在里头。我不晓得你干甚么的,要这手枪有何用处?你要是防绿林豪杰,你有了我的马匹,他们见了,也不敢怠慢你;你要是防官兵,我看你这个样儿,也不会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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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兵拿了去;你要是防外国人,我听见你管家说,你又是一个精通洋务的。你要这个干吗?你快去吧!你去干你的。我要去养息养息,干我的事去了。”说着,就逼不磨主仆上马,一揖而别,转身便关门进去了。
不磨在马上叹息一回,不想今日草泽中尚有一二英雄,性情抗爽,倒比咬文嚼字的好多了。只可惜不曾读书,不免邻于粗鲁。一面叹息,一面行走,不觉已离了王家营,渐入山东境界。只见平芜一片,风沙茫茫,比到江南地面,迥乎不同,满目中皆现一种凄凉之色。不磨是初出门的人,眼中看了,心中不觉动了悯惜之意,却也说不出所以然的缘故。便要随时随地,细细打听民间疾苦。
一路风餐露宿,一连走了几日,就到了郯城地面。走到将近城外,要去寻个栖身所在。寻来寻去,都是肮脏龌龊,不堪驻足,却没有清净房屋可以容身。好容易寻着一家,只有姑媳二人开的客栈。房间虽小,倒觉得比刚才所见的一切旅店清洁好些。不磨就此下榻。叫金利拴上马匹。自己跑到了客房,觉得精神疲乏,忙呼烧水沐浴。
那店东二人看见不磨二人没有甚么行李,初进门时,便有些不愿接待之意。只是近来客商走济宁那一道的少,一家所倚,又只有这笔买卖。心里想着,就借一个题目来问不磨道:“客官,你是望那里去的?两位有何公干?怎的这般匆忙,连行李都不多带?客官告知我明白,以便今夜禀明这里查夜的官员。现在我这个山东地方,比不得从前。因为北京城里洋人造反,这里查奸细查得紧得很呢。我这里房饭钱又比别家加倍贵,客官还要自己打算打算的好。”
不磨一听,便猜知端的,也不理论,便告知那店婆子道:“我就是往北京城里去放赈的,还有大队银钱行李在后面哩。你说房价太贵,我两个人也不过花了三四块洋钱罢了。你这里就拿四块钱去,好好的代我办上一桌酒菜,余外算作房钱,好吗?”说着,便拿出银元交付。那店婆子见了洋钱,欢天喜地接着,去预备去了。走到了对面一间灶房,那婆子一时又叫买肉,一时又叫杀鸡,正在忙个不了。
不磨踱出,坐在中堂将息片刻。忽见对过邻舍土房内踱出一个年老婆子,扎着裤腿,撑着杖头,颠东颠东的走进店来。口里叫道:“顾大嫂,顾大嫂!生意忙呀?今日招着甚么好客人,要犯着这样惊天动地的大忙?我们这条路上,现在是不大有客人来了,偏偏的你这店里来了一户好客人。顾大嫂,你真是好运气!”
那店婆子道:“妈妈,今天来的这位,倒不是甚么客商,倒是一位往北京城去放赈的老爷。”
那老婆子闻之,顿时失色,忙向店婆子耳边说了好些唧唧哝哝的话。不磨远远的只听得老婆子说道“不是好惹的”五个字,心中颇觉诧异。只见那店婆子儿媳也走近老婆子面前,说了许久细声的话,也不觉神色惊惶,看看不磨,又看看那老婆子。不磨愈觉骇怪。要想问他一个明白,又不好插嘴。
等到那老婆子颠东颠东的走出去了,那店婆子就搬上酒菜,果然不敢怠慢,格外奉承,送茶送水,加二逢迎。不磨心中闷闷的,吃了饭,叫那店婆子坐下讲话,问他:“有何惊惶之事?适才老婆子说了一番什么话,你们就要这样畏惧于我?”店婆子道:“客官,客官,我们做百姓的,那里经得起你老爷们动怒。只求老爷们照应我年老人一些儿,就够了。”不磨听了话中有因,愈不肯放手,立逼店婆子说出原委。
店婆子无奈,只得说道:“
老爷,老爷,你不必动气,我说你听。好在你老爷说的不是在我山东放赈,是到北京去的。老爷不知道,我这山东省不知造了什么孽,要受这么大的灾。自从遭了捻子之后,年年闹饥荒、闹水灾,闹了二三十年,还是闹个不了,就招来一批一批南边放赈的老爷们。我们这里听见有人放赈,以为可以拯救我们这苦百姓的命。那里知道来的这些放赈老爷们,都是借着盘查人口为名,处处穿房入户,吵得人家鸡犬不宁。放赈的老爷倒比闹饥荒还要凶。要是看着人家有了好美貌的媳妇儿,他还要借他去消遣消遣;你要是抗拒他不肯去,老爷们就动了气,说百姓们闹赈,请出地方官压制我们,威吓我们。可怜见的,我们做百姓的已是连年遭了刀兵水旱之人,那里还吃得起官司,也只好吞声忍气的罢了。
“老爷呀!你不知道,就是这几年前头,我这山东省城黄河东面,利津县地方,有个村庄,叫做韩家垣。这个地方本来没有遭甚么大灾。只因韩家垣有位姓薛的富户,他家里有一位远近闻名的美人。这些老爷们闻名而来,偏要寻着他家来吃赈,要想借着检查人口的时候,看看这位美人。又谁知这位美人刚刚不凑巧,却在床上做产妇。这些老爷们看不见了这位美人,心里便动了怒,以为薛家故意将他藏避。仗着同帮人多,不由分说,就是这么跑进门去,到处搜查。一搜就搜到薛家儿子床上,果然看见一个容颜憔悴的美人。这些放赈的老爷,本来是上海来的,就拿出上海打茶围的样子,一屁股坐在这个美人床上。薛家的老头儿、老太婆,看见闹的不成样儿,就不答应起来,说是他们借端侮辱,要与放赈老爷们拚命。这些老爷们看看势头不好,要弄出人命官司,一哄而去。立时立刻,即在外面对着被难的百姓们说道:‘我们不在这里放赈了!韩家垣薛家大富户已经答应自行赔赈。你们赶快到他那里去吧。’
这些被难的百姓一闻此信,便招了无数男男女女,成群结队,如潮水一般,涌至韩家垣薛家。
“这薛家方在戟指大骂、怒不可遏之时,忽见一群被难的百姓都跑进门来,张口向他要吃,伸手向他要赈。薛家不知端的,方要向来人辩个明白。那时候人多嘴杂,彼众我寡,那里由得他分说。人愈来得多,势头愈来得乱,罗罗唣唣,上房子的上房子,抢东西的抢东西。由厅而堂而房,遍室皆是难民,口里胡说:‘拿饭我吃!拿钱我用!’
吵闹得惊天动地。岂知祸事临门,决无平安无事之理。经被难的百姓这一吵,就吵得薛家这一位着名的美人惊惶无措,顿时血晕而死。那些吵闹的被难百姓,一闻人命关天,大家又复一哄而散。
第8章 韩家垣美人枉送命 蒲台县灾户哭求粮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