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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她仍然微笑,好象微笑就是这年青女孩全部的意见。这女孩子最爱说话也最会说话,但这时只是微笑。
黑凤向蒲静说:
“你自己的意见是怎么样?”
蒲静轻轻的说:“我的意见是——”她并不把话继续下去,却拉过了仪青的手,放在嘴边挨了一下,且把黑凤的手捏着,紧紧的捏着,不消说,这就是她的意见了。
三个人都会心沉默是必须的事,风景的美丽,友谊的微妙,只宜从沉默中去领会。
但过了一会,仪青想谈话了,却故意问蒲静:“怎么样来认识目前的一切,究竟你是什么意见?”
蒲静说:
“我不必说,左边那株松树就正在替我说!”
“说些什么?”
“它说:谁说话,谁就是傻子,谁唱歌,谁就是疯子,谁问,谁就是……”仪青说:“你又骂人!黑凤,她骂你!捏她,不能饶她!”
黑凤说:
“她不骂我!”
“你们是一帮的人。可是不怕你们成帮,我问你,诗人是怎么样产生的呢?”
因为黑凤并不为仪青对付蒲静,仪青便撅了一下小嘴,轻轻的说。
蒲静说:
“仪青你要明白么?诗人是先就自己承认自己是个傻子,所以来复述树枝同一切自然所说无声音的话语,到后成为诗人的。”
“他怎么样复述呢?”
“他因为自己以为明白天地间许多秘密,即或在事实上他明白的并不比平常人多,但他却不厌烦的复述那些秘密,譬如,树杪木末在黄昏里所作的低诉,露水藏在草间的羞怯,流星的旅行,花的微笑,他自信懂得那么多别人所不懂的事情,他有那分权利,也正有那分义务,就来作诗了。”
“可是,诗人虽处处象傻子,尤其是在他解释一切,说明一切,形容一切时,所用的空字,所说的空话,不是傻子谁能够那么做。不过若无这些诗人来写诗,这世界还成什么世界?”
“眼前我们就并不需要一个诗人,也并不需要诗。”
“以后呢?假如以后我们要告给别一个人,告给一百年一千年后的人,怎么样?”
蒲静回答说:
“照我说来若告给了他们,他们只知道去读我们的诗,反而不知道领会认识当前的东西了。美原来就是不固定的,无处不存在的,诗人少些,人类一定也更能认识美接近美些。诗人并不增加聪明人的智慧,只不过使平常人仿佛聪明些罢了。
让平常人都去附庸风雅,商人赏花也得吟诗填词,军人也只想磨盾题诗,全是过去一般诗人的罪过。”
仪青说:
“我们不说罪过,我们只问一个好诗人是不是也有时能够有这种本领,把一切现象用一组文字保留下来,虽然保留下来的不一定同当时情景完全相同,却的的确确能保留一些东西。我还相信,一个真的诗人,他当真会看到听到许多古怪东西!”
蒲静微笑把头点着,“是的,看到了许多,听到了许多。
用不着诗人,就是我,这时也听到些古怪声音!”
黑凤许久不说话,把先前一时在路上采来的紫色野花,‘撕碎后撒满了仪青一身,轻轻的说:“借花献佛。真是个舌底翻莲的如来佛!”
仪青照例一同蒲静谈论什么时,总显得又热情又兴奋,黑凤的行为却妨碍不了她那问题的讨论。她问蒲静:“你听到什么?”
蒲静把散在石上的花朵捧了一捧撒到小女孩子仪青头上去。
“我现在正听到那株松树同那几棵高高的槐树在讨论一件事情,它说:”你们看,这三个人一定是些城里人,一定是几个读书人,日光下的事情知道得那么少,因此见了月亮,见了星子,见了落日所烘的晚霞同一汪盐水的大海,一根小草,一颗露珠,一朵初放的花,一片离枝的木叶,莫不大惊小怪,小气处同俗气处真使人难受!’“”假如树木有知觉,这感想倒并不出奇!“”它们并没有人的所谓知觉,但对于自然的见识,所阅历的可太多了。它们一切见得多,所以它们就从不会再有什么惊讶,比人的确稳重世故多了。“仪青说:”我们也并不惊讶!“蒲静说:”但我们得老老实实承认,我们都有点儿傻,我们一到了好的光景下面,就不能不傻,这应当是一种事实。不只树木从不讨论这些,就是那些为社会活着为人类幸福生活奋斗的人,也不会来作这种讨论!“仪青说:”这不是宣传社会主义的地方。你说你懂松树的话,难道你就不担心松树也懂你的话吗?你不怕告密吗?“因为仪青在石上快乐的打着滚,把石罅小草也揉坏了,黑凤就学蒲静的神气,调弄仪青说:”我听到身边小草在埋怨:哪里来那么多不讲道理的人,我们不惹她,也来折磨我们!只有诗人是这样子,难道蹂躏我的是个候补诗人吗?“”再说我揍你,“仪青把手向黑凤扬起。”我盼望先生再慢来些,三天信也不来。“是黑凤的未婚夫,说到这里,两人便笑着各用手捞抓了一阵。因为带球形的野花宜于穿成颈圈,仪青挣脱身,走下石壁采取野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