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已聚积在远处的山上。云雾之中,人面巨石显得威严堂皇,却又慈祥和善,仿佛一位大天使端坐群山之中,身披金紫霓裳。欧内斯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它嘴唇虽纹丝不动,却容光焕发,满面笑容。也许是西方阳光所致,这阳光穿透他与巨石之间的薄薄雾气,散射四方。与往常一样,这难以捉摸的人面巨石,使欧内斯特满怀希望,好像他的希望从未落空。
“别担心,欧内斯特,”他的心在说,仿佛人面巨石在讲悄悄话——“别担心,欧内斯特,他会来的。”
斗转星移,不觉多年过去。欧内斯特仍住在家乡的山谷里,如今已人到中年。
不知不觉间,他开始出名。他仍靠自己的双手谋生,仍似往日般淳良厚道,但他勤于思考,富于感受,将自己生命中那么多的好时光,用于思索如何造福人类,超脱名利的愿望,好像他一直在与天使们对话,不知不觉就吸收了它们的部分智慧,这一点从他每天平静而经过深思熟虑的善行中一览无余。他的生活宛若一条宁静的小溪,所经之处满目葱笼。他虽地位微贱,世界却没有一天不由于他的存在而变得更美好。他从不脱离自己的生活道路,却总是伸手祝福他人。简直出于偶然,他成了一名传教师,他纯洁高尚而质朴的思想,默默化作善行义举,同时体现在他言谈之中。他说出的真理熏陶着听他讲道的人们,而人们也从未想到,老邻居,老朋友欧内斯特原来并非平凡之辈,他自己更是从未想过。然而,犹如小溪的潺潺流水不绝于耳,他口中倾吐的思想却是任何凡人不曾道过的新声。
一旦人们有时间冷静下来,便认识到把铁血将军的粗蛮相貌与人面巨石相提并论,原来谬矣。可现在报纸上又连篇累牍地断言,人面巨石的面容又出现在某位政治家宽阔的肩膀上了。这一位,与捞金先生、铁血将军一样,也是山谷里的土生子,但早就背井离乡,从事法律与政治。此人既无富商的钱财,也无将军的刀剑,只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却比两位同乡加在一块更加了得。他口若悬河,不论想说什么,不由你不信。兴之所至,能讲得黑白混淆,是非颠倒,云封雾罩,日头也黯淡无光。
他的舌头真是富于魔力,时而轰轰隆隆似雷鸣,时而宛转甜蜜如音乐,是战争的喧嚣,又是和平的颂歌,无中生有都能讲得人心折。实在说,真是个奇才呀。待到他摇唇鼓舌,赢得一切能想得出的胜利——待到他的声音响遍全国的大厅,响遍亲王或君主的宫殿——响遍一条又一条海岸,名震世界——到底令同胞们心悦诚服,选举他做了总统。在这之前——在他刚开始出名的时候——崇拜者们就发现他长得酷似人面巨石。人们感动万分,结果全国上下都管这位杰出的先生叫做“老石面”了。
这称呼对他的政治前程大大有利,因为正像教皇必须采用其他名字一样,但凡做总统的也只好不用本名,而用别名。
朋友们倾尽全力为他竞选总统之时,这位“老石面”却动身前往家乡的山谷,目的当然不外与选民们握握手。至于他巡行全国会对大选有何影响,他想都不想,也毫不在乎。盛大的准备活动着手进行,以迎接这位卓越无比的政治家。一队骑兵奔往州界候驾,所有的人都扔下工作,聚集路旁看他经过,其中也有欧内斯特。尽管咱们已目睹他不止一次失望,但他生来乐观轻信,对任何貌似美好的东西都乐于接受。他心胸开朗,肯定上天的赐福绝不会错过。于是,跟从前一样,他又步履轻快地上路了,好看一眼人面巨石的活肖像。
马队沿大道飞奔而来,蹄声杂沓,灰尘滚滚,尘土扬得又高又厚,连山上的人面巨石也完全被遮住,看不见了。附近全体要人都骑马赶到,着制服的民兵指挥官们、国会议员、县检察官、报社编辑,还有些农场主,也换上了礼拜天的衣裳,跨上了慢吞吞的驽马背,真是洋洋大观。尤其那些数不清的旗帜,飘扬在骑兵队里,有的上头还画着那位杰出政治家与人面巨石的肖像,相互亲热笑着,两兄弟一样。
倘若肖像可信,真得承认,二者之间实在惊人地相似。咱们可别忘了说,还有一支乐队呐。凯旋的乐曲震天响,在群山之中久久回荡。高山空谷处处发出激动人心的旋律,仿佛家乡的每个角落都不约而同,齐声欢迎尊贵的客人。但远处峭壁发出的回声最为雄壮,因为人面巨石似乎也引吭高歌,加入了胜利大合唱。谢天谢地,传说中的人儿终于来啦。
这期间,人们一直欢声雷动,朝空中抛着帽子,欢快的气氛容易感染,欧内斯特也兴奋起来,把帽子往空中直抛,放声呐喊,喊得与别人同样响亮:“伟人万岁!
老石面万岁!”可到现在还没见过这位伟人。
“瞧哇,他来啦!”欧内斯特身旁的人们叫道,“那儿!那儿!瞧瞧老石面,再瞧瞧人面巨石,他俩不像双生子才怪呐!”
壮观的行列中,驶来一辆敞篷大马车,由四匹白马拉着,车上就坐着那位光着大脑袋的卓越政治家老石面本人。
“承认吧,”欧内斯特的一位邻居对他说,“人面巨石到底碰上跟它一模一样的人啦!
得承认,欧内斯特头一眼看到那连连点头微笑的车上人,真以为这面相酷似山上的那张熟面孔。宽大凸出的前额及其它特征都雕凿分明,仿佛欲与英雄一争高下,与巨人泰坦比个高低。然而,找不到照亮人面巨石的崇高庄严,圣洁神采,缺乏使笨拙庞大的花岗岩化为精神的灵性。有种气质生来缺乏,或早已离开了他,所以天赋过人的政治家眼窝深处总有种倦怠的忧郁,就像小孩子腻味了种种玩具,或能力很强但缺乏志向的人,虽然表现出色,但没有崇高目标的激励,便活得空虚无聊。
然而,欧内斯特的邻居还是直用胳膊肘碰他,催他表态。
“承认吧!承认吧!难道这人还不像你的人面巨石?”
“不像!”欧内斯特干干脆脆,“我看不像,根本不像!”
“那人面巨石就更倒霉喽!”邻居应一声,又为“老石面”欢呼起来。
欧内斯特转过身,郁郁不乐,简直垂头丧气,眼睁睁看着一个本可能实现预言的人却缺乏意志去做,真叫人痛心失望。这时,骑兵队、彩旗、音乐、马车,都从欧内斯特面前飞奔而过,将喧闹的人群抛在后面,任滚滚灰尘纷纷落下。人面巨石重新露出历经说不清多少世纪的庄严面容。
“瞧哇,我在这儿呐,欧内斯特!”那仁慈的双唇像是在说,“我比你等得更久,都快倦了。别担心,那人总会来的。”
光阴似箭,冬去春来。岁月给欧内斯特鬓角染霜,又给他带来满头华发,在他额上刻下可敬的皱纹,双颊留下道道深沟。他老啦,但没白活。他胸中贤明的思想比头上的白发更多,额上脸上的沟壑是时间老人镌刻的铭文,上面写满无数智慧的故事,一一经过生活历程的验证。欧内斯特已不再默默无闻,不曾追求,不曾企望,他却赢得了芸芸众生热衷的名望,蜚声天下,远远超出他悄然隐居的山谷。大学教授们,甚至许多城市的活跃分子,远道而来,与他交谈。因为人人传说这位朴素的庄稼汉思想超群,不从书本上学来,却比书本更高一筹——那是一种宁静亲切的庄严,仿佛众天使都是他的好友,天天在与他对话。不论来客是贤人、政治家还是慈善家,欧内斯特都以孩提时代就特有的温厚真诚相待,畅所欲言,即兴谈论想到的话题,或深藏于自己内心、客人内心的话。交谈时,他的脸会不知不觉神采奕奕,犹如柔柔的晚霞。充分交谈后,客人们浮想联翩,告辞上路。经过山谷时,都要停下来仰望人面巨石,觉得似曾相识,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一张相像的面孔。
第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