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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科举论下
呜呼!人才之生于今,其能自立也难矣。上所以成之者未尝有法,而所以坏之者又不一端。吾每见大比之岁,礼臣申明学制,非严限字数,即禁用子书,以为文体士习盖在是矣。而弊有积之甚久而其实不可以一日安者,则概未之及,然则人材何由而成耶?盖今有汉唐宋以来所无之弊而不幸有之者,有数十年以来名为革弊而其弊弥甚者,此皆积于学校而病于科举。吾故尽言之。
今夫太学者,天子所以教化天下之始,而礼义之宗也。虞周宏远,吾不暇论,论后世之尤敝者。桓帝以鸿都学生入太学,士类耻之。夫鸿都者,天子之私学,其人本以经术相招,后为尺牍及玉书鸟篆,其在今日,则亦材艺过人之士也。太学之士以其微蔑小道,为天子私人,则耻之矣。宋世立三舍之法,朱子、吕东莱皆非之。夫三舍之法,考较艺文,参以行实,而降升其间,其在今日,则亦奖诱人才之方也。先儒以其试之以浮靡之文,诱之以利禄之途,则非之矣。然则太学之重可知也。太学之人才,宜有以长养成就之,可知也。非国子及四方之成材者,不宜入太学,可知也。今自援纳例行,百余年来,遂为功令。士以廪、增、附之额分其入粟之等差,而其余则学校之废弃者入焉,纨绔之不学者入焉,商贾之多金者入焉。此何为乎?入粟之后,挂名其间,有终身未尝踧胄监之席者。问其人,则国子生也。此何为乎?然而士之贡于学、举于乡者,犹施施然与之并列,则使东汉之士复兴,南宋之儒可作,吾不知其叹息又当何如也!此吾所谓唐宋以来所无之弊而不幸有之者也。
古者较士,有中年、比年之法,盖掌教之官视有司不同。吕氏谓《周礼》六官,惟学校之官不在官联官属,其意所当深思者是也。今者师儒之说既为具文,而督学使者之官,其体尊严,与生徒相去辽绝,其所掌有岁试,有科试。其稽考行义也,不过俯听于学官,而其殿最文义也,虽试有前后,而一人之目,无大相远。今使督学官于三年之中,科、岁各一试,士方试归,席未及暖,而继试者又至矣。是一岁之中常得一再试也。然科试则郡县之官必先去取之,而后进于督学,是受试无已时也。以不甚相异之殿最与不甚稽考之行义,而受试无已时,乃欲望其敬业乐群、知类通达,则亦难矣。此吾所谓数十年来名为革弊而其弊弥甚者也。
吾以为,援纳之例必当禁绝,而一以勋戚命官子弟及士之贡于学、举于乡者实之,妙简儒臣,以为祭酒、司业。其立教,则当以胡瑗之教湖学及朱子分年立课之法为准。督学则简其考较,即以科试为岁试,合格者使之试于乡,否则黜之,而不必又为岁试。使士子得休其力,以从事于学。此二说行,然后荐举岁贡之法可渐施也。
抑吾又得一说焉。可暂罢而徐议之者,骑射是也。夫射者,学宫之古法,我明高皇帝尝用之以试士矣。然前此不习既久,一旦举而责之缀文之士,则不便者十九。夫将复古制,固不论其便否也。然吾以为可暂罢者,以其本之未立,则不可齐其末也。
或曰:“考较之简,其法则诚善矣。今天下兵寇交讧,泥沙用财,取之援例入赀,足以赡军。且骑射所以习兵也,在平世犹不可废,况多难乎?”曰:子以东晋之南渡为盛于今乎?东晋犹能立太学,征生徒,而谓今世不能者,谬也。谓藉此以资财用者,无术也。且学校兴,人材盛,则其所得有过于骑射者矣。今虽不罢骑射,骑射其有益乎?
科举论后语
余既作《科举论》,向难余者又曰:“天之生斯人也,如置器然。苟生金玉,必不置之于泥途。苟生贤才,必不使之厄穷于牖下也。科名特寄径耳,子何患焉?”曰:“金玉之生于山川也,制之而后生焉,范之而后成焉。不遇良工,则没于丹矸朽石之下而已矣,子何从知之?由今之道而不变,吾虑人材之日没也。”难者又曰:“今朝廷之所求者奇士耳,非中人也。经义能困中人,岂能困奇士乎?”曰:“南宫三岁一试士,士之释褐者必三百人,不知此三百人者皆奇士乎?抑中人杂出其间乎?如中人杂出其间,则其败天下士多矣。所学非所用,所用非所学也。”又曰:“贤良方正之科,固将器人于文辞之外也。信如子说,不过严责保任而已,而取士之法终不能有异于汉世之对策,是以行求之而以言取之也。”曰:“岂独汉世哉?敷奏以言,虽尧舜不外是也。今天子赫然震动,引见阙廷而亲策之,假以言色,通以问难,则人之贤不肖出矣。夫人才之赴人主,如百鸟之追鸑鷟也。”又曰:“学校之官,吾何以识其贤而用之乎?”曰:“如东汉之先试博士可也。如虞集所云,令长各自礼聘亦可也。其任必久,其擢必优,所以广教化、隆儒术也。”又曰:“凡学之掌教者三人焉,试且聘之,则不胜其扰矣。”曰:“固也。吾以为三人者,可省其二也。无已,则虚其二焉以待。教谕之择贤者而聘之,亦我国初之制也。”又曰:“胄监入赀,不自今日始也。罗圭峰玘尝以赀入矣,已而为文人,为名臣。近则学校之有文者入焉,何必禁也?”曰:“玘不足法也。为入赀滥觞者,未必非玘罪也。我国家近有珰祸,献谄颂功者多出太学诸生,何无一人如范滂、陈东者乎?史推东汉之乱而不亡,归功于太学数君子。靖康、建炎之间,三学生义声震天下,彼皆养士之效也。今则非止失养而已,其溷淆而挫辱之,抑亦甚矣。有文之士入焉者,倦于场屋、厌于考较,不得已而入焉也,非宜入也。”又曰:“子之论则美矣,然子之论骑射也,犹谓待学校兴乃可徐议。今一旦欲于二三场责经史时务之实学,于荐举责贤良方正之全材,于太学、乡学责有道之师儒、率教之生徒,不已亟乎?吾将以子之矛入子之盾也。”曰:“宋臣叶适有言:今宜暂息天下之多言,进举无亲策,制举无记诵,无论着,稍稍忘其故步,一旦天子自举之,三代之英才未可骤得,亦不至如近世之冗长无取也。我明高皇帝已行科举法,仍停至十余年,其时人材益出。今能远采叶适之言,上师我高皇帝通变宜民之意,何为不成?何求不得?余之前论,特平平者尔。虽然,使以余之论告当路,则骇笑而目以为狂者不知凡几矣。时势之变,日新月异,而天下大事独曰守常,痛乎成俗之难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