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读贾浦曼译荷马有感
我游历了很多金色的国度,
看过不少好的城邦和王国,
还有多少西方的海岛,歌者
都已使它们向阿波罗臣服。
我常听到有一境域,广阔无垠,
智慧的荷马在那里称王,
我从未领略的纯净、安详,
直到我听见贾浦曼的声音
无畏而高昂。于是,我的情感
有如观象家发现了新的星座,
或者像科尔特斯,以鹰隼的眼
凝视着大平洋,而他的同伙
在惊讶的揣测中彼此观看,
尽站在达利安高峰上沉默。
(查良铮译)
无情的妖女
骑士啊,是什么苦恼你
独自沮丧地游荡?
湖中的芦苇已经枯了,
也没有鸟儿歌唱!
骑士啊,是什么苦恼你,
这般憔悴和悲伤?
松鼠的小巢贮满食物,
庄稼也都进了谷仓。
你的额角白似百合
垂挂着热病的露珠,
你的面颊像是玫瑰,
正在很快地凋枯。——
我在草坪上遇见了
一个妖女,美似天仙
她轻捷、长发,而眼里
野性的光芒闪闪。
我给她编织过花冠、
芬芳的腰带和手镯,
她柔声地轻轻太息,
仿佛是真心爱我。
我带她骑在骏马上,
她把脸儿侧对着我,
我整日什么都不顾,
只听她的妖女之歌。
她给采来美味的草根、
野蜜、甘露和仙果,
她用了一篇奇异的话,
说她是真心爱我。
她带我到了她的山洞,
又是落泪,又是悲叹,
我在那儿四次吻着
她野性的、野性的眼。
我被她迷得睡着了,
啊,做了个惊心的噩梦
我看见国王和王子
也在那妖女的洞中。
还有无数的骑士,
都苍白得像是骷髅;
他们叫道:无情的妖女
已把你作了俘囚!
在幽暗里,他们的瘪嘴
大张着,预告着灾祸;
我一觉醒来,看见自己
躺在这冰冷的山坡。
因此,我就留在这儿,
独自沮丧地游荡;
虽然湖中的芦苇已枯
也没有鸟儿歌唱。
(查良铮译)
忧郁颂
哦,不,不要去那忘川,也不要榨挤附子草
深扎土中的根茎,那可是一杯毒酒,
也不要让地狱女王红玉色的葡萄——
龙葵的一吻印上你苍白的额头;
不要用水松果壳串成你的念珠,
也别让那甲虫,和垂死的飞蛾
充作灵魂的化身,也别让阴险的
夜枭相陪伴,待悲哀之隐秘透露;
因为阴影叠加只会更加困厄,
苦闷的灵魂永无清醒的一天。
当忧郁的情绪骤然间降下,
仿佛来自天空的悲泣的云团,
滋润着垂头丧气的小花,
四月的白雾笼罩着青山,
将你的哀愁滋养于早晨的玫瑰,
波光粼粼的海面虹霓,
或者是花团锦簇的牡丹丛;
或者,倘若你的恋人对你怨怼,
切莫争辩,只须将她的柔手执起,
深深地,深深地啜饮她美眸的清纯。
她与美共居一处—一美呀,有着必死的劫数,
还有欢乐,总是将手指放在唇间,随时
准备飞吻道别;毗邻的还有痛楚的愉悦,
只要蜜蜂来吮吸,它就变成毒汁。
哦,在快乐居住的殿堂里面,
隐匿的忧郁有一至尊的偶像,
尽管唯有咀嚼过欢乐之酸果,
味觉灵敏的人方才有缘看见,
灵魂一旦触及她悲伤的力量,
立即束手就擒,在白云纪碑上悬浮。
(汪剑钊译)
秋颂
雾气洋溢、果实圆熟的秋,
你和成熟的太阳成为友伴;
你们密谋用累累的珠球,
缀满茅屋檐下的葡萄藤蔓;
使屋前的老树背负着苹果,
让熟味透进果实的心中,
使葫芦胀大,鼓起了榛子壳,
好塞进甜核;又为了蜜蜂
一次一次开放过迟的花朵,
使它们以为日子将永远暖和,
因为夏季早填满它们的粘巢。
谁不经常看见你伴着谷仓?
在田野里也可以把你找到,
弥有时随意坐在打麦场上,
让发丝随着簸谷的风轻飘;
有时候,为罂粟花香所沉迷,
你倒卧在收割一半的田垄,
让镰刀歇在下一畦的花旁;
或者,像拾穗人越过小溪,
你昂首背着谷袋,投下倒影,
或者就在榨果架下坐几点钟,
你耐心地瞧着徐徐滴下的酒浆。
啊,春日的歌哪里去了?但不要
想这些吧,你也有你的音乐——
当波状的云把将逝的一天映照,
以胭红抹上残梗散碎的田野,
这时啊,河柳下的一群小飞虫
就同奏哀音,它们忽而飞高,
忽而下落,随着微风的起灭;
篱下的蟋蟀在歌唱,在园中
红胸的知更鸟就群起呼哨;
而群羊在山圈里高声默默咩叫;
丛飞的燕子在天空呢喃不歇。
(查良铮译)
蝈蝈和蛐蛐
大地的诗啊永远不会死:
当骄阳炎炎使百鸟昏晕,
躲进了树荫,却有个声音
在草地边、树篙闻飘荡不止;
那是蝈蝈在领喝,在奢华的夏日
它的欢乐永远消耗不尽,
因为如果它唱得疲倦过分,
就在草寸下享受片刻的闲适。
大地的诗啊永远不会停:
在寂寞的冬夜里,当霜雪
织出一片静寂,炉边的蛐蛐
尖声吟唱,歌声随着温度上升,
使人在睡意朦胧中恍惚听得,
绿草如茵的山坡上蝈蝈的歌曲。
(飞白译)
“每当我害怕”
每当我害怕,生命也许等不及
我的笔搜集完我蓬勃的思潮,
等不及高高一堆书,在文字里,
象丰富的谷仓,把熟谷子收好;
每当我在繁星的夜幕上看见
传奇故事的巨大的云雾征象,
而且想,我或许活不到那一天,
以偶然的神笔描出它的幻相;
每当我感觉,呵,瞬息的美人!
我也许永远都不会再看到你,
不会再陶醉于无忧的爱情
和它的魅力!——于是,在这广大的
世界的岸沿,我独自站定、沉思,
直到爱情、声名,都没入虚无里。
查良铮译
“灿烂的星”
灿烂的星!我祈求象你那样坚定——
但我不愿意高悬夜空,独自
辉映,并且永恒地睁着眼睛,
象自然间耐心的、不眠的隐士,
不断望着海滔,那大地的神父,
用圣水冲洗人所卜居的岸沿,
或者注视飘飞的白雪,象面幕,
灿烂、轻盈,覆盖着洼地和高山——
呵,不,——我只愿坚定不移地
以头枕在爱人酥软的胸脯上,
永远感到它舒缓地降落、升起;
而醒来,心里充满甜蜜的激荡,
不断,不断听着她细腻的呼吸,
就这样活着,——或昏迷地死去。
查良铮译
夜莺颂
我的心在痛,困顿和麻木
刺进了感官,有如饮过毒鸠,
又象是刚刚把鸦片吞服,
于是向着列斯忘川下沉:
并不是我嫉妒你的好运,
而是你的快乐使我太欢欣——
因为在林间嘹亮的天地里,
你呵,轻翅的仙灵,
你躲进山毛榉的葱绿和荫影,
放开歌喉,歌唱着夏季。
哎,要是有一口酒!那冷藏
在地下多年的清醇饮料,
一尝就令人想起绿色之邦,
想起花神,恋歌,阳光和舞蹈!
要是有一杯南国的温暖
充满了鲜红的灵感之泉,
杯沿明灭着珍珠的泡沫,
给嘴唇染上紫斑;
哦,我要一饮而离开尘寰,
和你同去幽暗的林中隐没:
远远地、远远隐没,让我忘掉
你在树叶间从不知道的一切,
忘记这疲劳、热病、和焦躁,
这使人对坐而悲叹的世界;
在这里,青春苍白、消瘦、死亡,
而“瘫痪”有几根白发在摇摆;
在这里,稍一思索就充满了
忧伤和灰色的绝望,
而“美”保持不住明眸的光彩,
新生的爱情活不到明天就枯凋。
去吧!去吧!我要朝你飞去,
不用和酒神坐文豹的车驾,
我要展开诗歌底无形羽翼,
尽管这头脑已经困顿、疲乏;
去了!呵,我已经和你同往!
夜这般温柔,月后正登上宝座,
周围是侍卫她的一群星星;
但这儿却不甚明亮,
除了有一线天光,被微风带过,
葱绿的幽暗,和苔藓的曲径。
我看不出是哪种花草在脚旁,
什么清香的花挂在树枝上;
在温馨的幽暗里,我只能猜想
这个时令该把哪种芬芳
赋予这果树,林莽,和草丛,
这白枳花,和田野的玫瑰,
这绿叶堆中易谢的紫罗兰,
还有五月中旬的娇宠,
这缀满了露酒的麝香蔷薇,
它成了夏夜蚊蚋的嗡萦的港湾。
我在黑暗里倾听:呵,多少次
我几乎爱上了静谧的死亡,
我在诗思里用尽了好的言辞,
求他把我的一息散入空茫;
而现在,哦,死更是多么富丽:
在午夜里溘然魂离人间,
当你正倾泻着你的心怀
发出这般的狂喜!
你仍将歌唱,但我却不再听见——
你的葬歌只能唱给泥草一块。
永生的鸟呵,你不会死去!
饥饿的世代无法将你蹂躏;
今夜,我偶然听到的歌曲
曾使古代的帝王和村夫喜悦;
或许这同样的歌也曾激荡
露丝忧郁的心,使她不禁落泪,
站在异邦的谷田里想着家;
就是这声音常常
在失掉了的仙域里引动窗扉:
一个美女望着大海险恶的浪花。
呵,失掉了!这句话好比一声钟
使我猛醒到我站脚的地方!
别了!幻想,这骗人的妖童,
不能老耍弄它盛传的伎俩。
别了!别了!你怨诉的歌声
流过草坪,越过幽静的溪水,
溜上山坡;而此时,它正深深
埋在附近的溪谷中:
噫,这是个幻觉,还是梦寐?
那歌声去了:——我是睡?是醒?
查良铮译
希腊古瓮颂
你委身“寂静”的、完美的处子,
受过了“沉默”和“悠久”的抚育,
呵,田园的史家,你竟能铺叙
一个如花的故事,比诗还瑰丽:
在你的形体上,岂非缭绕着
古老的传说,以绿叶为其边缘;
讲着人,或神,敦陂或阿卡狄?
呵,是怎样的人,或神!在舞乐前
多热烈的追求!少女怎样地逃躲!
怎样的风笛和鼓谣!怎样的狂喜!
听见的乐声虽好,但若听不见
却更美;所以,吹吧,柔情的风笛;
不是奏给耳朵听,而是更甜,
它给灵魂奏出无声的乐曲;
树下的美少年呵,你无法中断
你的歌,那树木也落不了叶子;
卤莽的恋人,你永远、永远吻不上,
虽然够接近了——但不必心酸;
她不会老,虽然你不能如愿以偿,
你将永远爱下去,她也永远秀丽!
呵,幸福的树木!你的枝叶
不会剥落,从不曾离开春天;
幸福的吹笛人也不会停歇,
他的歌曲永远是那么新鲜;
呵,更为幸福的、幸福的爱!
永远热烈,正等待情人宴飨,
永远热情地心跳,永远年轻;
幸福的是这一切超凡的情态:
它不会使心灵餍足和悲伤,
没有炽热的头脑,焦渴的嘴唇。
这些人是谁呵,都去赶祭祀?
这作牺牲的小牛,对天鸣叫,
你要牵它到哪儿,神秘的祭司?
花环缀满着它光滑的身腰。
是从哪个傍河傍海的小镇,
或哪个静静的堡寨山村,
来了这些人,在这敬神的清早?
呵,小镇,你的街道永远恬静;
再也不可能回来一个灵魂
告诉人你何以是这么寂寥。
哦,希腊的形状!唯美的观照!
上面缀有石雕的男人和女人,
还有林木,和践踏过的青草;
沉默的形体呵,你象是“永恒”
使人超越思想:呵,冰冷的牧歌!
等暮年使这一世代都凋落,
只有你如旧;在另外的一些
忧伤中,你会抚慰后人说:
“美即是真,真即是美,”这就包括
你们所知道、和该知道的一切。
第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