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华民国二十七年三月二十七日,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在汉口总商会礼堂开成立大会。
我是筹备委员之一,本当在二十六晚过江(我住在武昌)预备次日的事情。天雨路脏,且必须赶出一篇小文,就偷懒没去;自然已知事情是都筹备得差不离了。
武汉的天气是阴晴无定,冷暖诡变的。今日的风雨定难据以测想明日的阴,还是晴。二十七日早五点我就睡不安了。“坏天气是好天气”,已是从空袭的恐怖中造成的俗语;我深盼天气坏也就是好。假如晴天大日头,而敌机结队早来,赴会者全无法前去,岂不很糟?至于会已开了,再有警报,倒还好办;前方后方,既已无从分别,谁还怕死么?
六点,我再也躺不住。起看,红日一轮正在武汉大学的白石建筑上。洗洗脸,便往外走。心想,即便有空袭,能到了江那边便有办法,就怕截在江这边,干着急而上不去轮渡。急走,至江岸,雾甚重,水声帆影,龟山隐隐,甚是好看,亦渐放心。到汉口,雾稍敛,才八点钟。
先到三户印刷所找老向与何容二位。他们已都起来,大概都因开大会兴奋,睡不着也,何容兄平日最善晚起。坐了一会儿,大家的眼都目留着由窗子射进来的阳光,感到不安。“这天儿可不保险”,到底被说出来;紧跟着:“咱们走吧!”
总商会大门前扎着彩牌,一条白布横过宽大的马路,写着雄大的黑字。楼适夷先生已在门内立着,手里拿着各色的缎条,预备分给到会者佩戴;据说,他是在七点钟就来了。礼堂里还没有多少人,白布标语与台上的鲜花就特别显着鲜明清楚。那条写着“文章下乡文章入伍”的白布条,因为字写得挺秀,就更明爽醒眼。除了这三四条白布,没有别的标语,倒颇严肃大方。
最先见到的是王平陵与华林两先生,他们为布置会场都受了很大的累;平陵先生笑着说:“我六点钟就来了!”
人越来越多了,签到处挤成一团;签完字便都高兴的带起缎条和白布条缎条上印着成立大会字样,布条上写着人名,以便彼此一握手时便知道谁是谁了。入了会场,大家三五成组,有的立,有的坐,都谈得怪快活。又进来人了,识与不识,拦路握手,谁也不感到生疏或拘束。慢慢的,坐着的那些小组联成大一点的组,或竟联成一整排;立着的仿佛是表示服从多数,也都坐下去。摄影者来了不少,看还没有开会,便各自分别约请作家,到屋外拍照。这时候,会员中作刊物编辑的先生们,都抱着自己的刊物,分发给大家。印好的大会宣言,告世界作家书,会章草案,告日本文艺作家书,本已在每个人的手中,现在又添上几种刊物,手里差不多已拿不了,只好放在怀中,立起或坐下都感到点不甚方便的喜悦。
啊,我看见了丰子恺先生!久想见见他而没有机会,又绝没想到他会来到汉口,今天居然在这里遇到,真是惊喜若狂了。他的胡子,我认得,见过他的像片。他的脸色(在像片上是看不出来的)原来是暗中有光,不象我理想的那么白皙。他的眼,正好配他的脸,一团正气,光而不浮,秀而诚朴。他的话,他的举动,也都这样可喜而可畏。他显出不知如何是好的亲热,而并不慌急。他的官话似乎不甚流利,可是他的眼流露出沉着诚恳的感情。
在他旁边坐着的是宋云彬先生,也是初次会面。说了几句话,他便教我写点稿子,预备为儿童节出特刊用的。我赶紧答应下来。在武汉,谁来约稿都得答应;编辑者当面索要,少一迟疑,必会被他拉去吃饭;吃完朋友的饭,而稿子却写得欠佳,岂不多一层惭愧么?
跟他们二位刚谈了几句,钟天心先生就过来了。刚才已遇到他,八年未见,话当然是多的;好吧,我只好舍了丰宋二位而又找了天心兄去;况且,他还等着我给他介绍朋友啊。他这次是由广州赶来的。胖了许多,态度还是那么稳而不滞。我俩又谈了会儿;提起许多老朋友,都已难得相见;可是目前有这么多文艺界朋友,聚在一堂,多么不容易呢!
人更多了。女宾开始求大家签字。我很羡慕她们,能得到这样的好机会;同时,又很惭愧,自己的字写得是那么坏,一页一页的专给人家糟蹋纸而且是那么讲究的纸!
快开会,一眼看见了郁达夫先生。久就听说,他为人最磊落光明,可惜没机会见他一面。赶上去和他握手,果然他是个豪爽的汉子。他非常的自然,非常的大方,不故意的亲热,而确是亲热。正跟他谈话,郭沫若先生来到,也是初次见面。只和郭先生说了一句话,大会秘书处的朋友便催大家就位,以备振铃开会。党政机关的官长,名誉主席团,和主席团,都坐在台上。名誉主席团中最惹人注意的,是日本名写家鹿地亘先生,身量不算太矮,细瘦;苍白的脸,厚厚的头发,他不很象个日本人。胡风先生陪着他,给他向大家介绍。他的背挺着,而腰与手都预备好向人鞠躬握手,态度在稍微拘谨之中露出恳挚,谦虚之中显出沉毅。他的小小的身体,好象负着大于他几千几万倍的重担。他的脸上显着忧郁,可是很勇敢,挺着身子,来向真正爱和平的朋友们握手,齐往艰苦而可以达到正义的路上走。他的妻坐在台下,样子颇象个广东女人。
第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