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洛离在后院侍弄药草,耳边听到开合门的声音,空气里飘出丝丝饭香,便停了水觳泸,道,“姑姑去送饭?”
来人正是洛离的亲姑姑洛小结,她挎着个食盒正要出门,闻音走了过来,道,“今天谷里的那两味药晒的差不离了,我去采回来,好早点配着药,那时你就可以将眼睛睁的光溜溜的,好好地看看红色、绿色的花儿和草儿了。”
洛离自幼便有寒症,兼之双目失明,养成了一股淡淡平和的性子,闻言也不见多少的喜色,淡如水般地道,“姑姑,我随你一起。”
洛小结犹豫了下,道,“也好。怎么不见昆夫子和项易俩人?”
“先生在炼药,易师哥去打渔,明师哥陪着唐启主仆。”唐启是被项易、萧明山救的那位公子哥,仆人自然便是卓哥儿。洛离望了姑姑一眼,欲言又止,终是叹了口气,“先生常说,医者父母心。按说,那唐启主仆能救得,那黑衣人也便能救得。只是我这几天老是心神不宁,唐启主仆也好,黑衣人也好,总都似是身份不一般的人,怕这次却做了滥好人。”
洛小结诧异地看了眼洛离,以往行医救人,洛离虽性子淡,却也不枉论是非,更不要说这种太有很浓的个人判断的定语了。洛小结定了定脚步还是道,“佛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事情我们没有遇到则罢,遇上了总要尽点自己的心力才对。离儿怎么能用大异常性的话来说姑姑?”
洛离头也没回,白身的麻衣粗布拽着清幽的树影儿,静溢或是孤寂突地涌上了洛小结的心间。
药谷,草屋,饭盒“呯”然落地,洛小结似失了魂般看着屋间的空荡荡,喃喃道,“他走了,走了……”
洛离轻扶洛小结手臂,“走了?”
“走了……”,言语中说不尽的惆怅。
被洛小结及洛离无意间救的黑衣人早已人踪渺渺,除了当事人之外却也没有人知道有这一幕的插曲,时间过的不快不慢。昆夫子将穷尽数十载炼制的草药精心配制,待给洛离敷过第一次,又用一身内功助其疗毒,人已是力去七分,惨累灰白。昆夫子神色间却充满喜色,捋着三角胡须,一双小眼紧锁白布药衫罩住双眼的洛离叹道,“老夫历经十六余载,访遍千山万水,又苦炼至刚至纯‘九阳掌’,幸不辱命,离儿的双眼再换过两次药配以‘九阳内功’疏通寒骨,不日目可明,病可愈,诚其快哉。”说到幸处桀然大笑。
洛小结无意间见昆夫子疲软灰败的神色,没来由的一阵心酸,背着两人拭除眼泪,嘴上直道,“先生忠心为主,于我姬氏恩重于山,真乃言语之间实难为报。”其间,丹炉房内油灯摇曳,屋外夜幕深重,林鸟吱吱。
昆夫子摇手叹息:“郡主言重了,这是老臣份内之事,份内之事。”言语中凭添了许多愁肠抑郁。
洛离此时方调功完毕,起身谢过夫子,又拜道,“先生与姑姑常言,待离儿病愈眼明,自当告知家世来历,方才又听夫子所言,不知……”
夜里突然嘈杂喧嚣,丹门猛地被撞开,萧明山跌撞进来,大呼道,“先生,有官兵,大群的官兵,已破了桃林的阵法,直趋而来,见人便杀,妇幼皆都不放过,如何是好?”说话间断断续续,口重齿浑。
昆夫子低喝道,“竖子,肃静!”用的却是佛门的狮子吼,令萧明山神色一宁。
项易、唐启、卓哥儿恰此时一前一后进了丹房。项易举戟怒道,“官兵如匪,不分清白,见人便杀,徒儿这去杀他个痛快。”
唐启略一犹豫便道,“且慢。我刚才在院门看了下,官兵太多,杀之不尽。各位要是信的过我,我或许能退兵。”
众人双眼看去,项易、萧明山皆喜叫好,昆夫子眼内杀机一闪而过,终是瞧了眼洛离,没言语。
一行人出了小院,卓哥儿尖着桑子大喊住手,一校尉令一队兵勇策马过来,“你等乱民贼子,尽可诛之,弟兄们,将军传令,杀一人赏百金。”
众兵勇齐声发喊,莫不兴奋异常。
唐启自贴胸处取出一黑色令牌,冷然暴喝道,“尔等敢?!”
卓哥儿适时侧开半步,尖着嗓子道,“太子殿下在此,你们难道想谋逆不成?”
众人一看这令牌,诸是惊异不定,举目望向校尉,一时间场内静肃。
远处哭声渐息,村内火势蔓延,屋檐烧得‘劈啪’着响。湖风猎猎间,更多的士兵涌了过来,人群悠地分开,进来一矮冬瓜似的偏将,那校尉忙策马过去低耳了几句。偏将惊疑不定地扫了眼居中的唐启,忽地策马向前几步,媚笑道,“某乃蒙城郡守备旗下游击将军冯钱,奉将军令前来剿灭江洋盗匪郭冬瓜等人,你竟敢冒充当朝太子?某岂可轻信,你且将令牌允我细看。”
唐启并不答话,傲然地将令牌向前一丢,那游击边上一汉子伸手一接,转而递于冯钱。
萧明山见状低头向昆夫子道,“那汉子会武功,不似军中人。”
项易扫视了眼四周官兵,接口道,“真的很是奇怪,官兵内怎么藏着这么多的江湖中人,似乎还有术士,难怪能破了桃林的阵法。”
那冯钱接到令牌,面色惊疑,终是使出劲力一把捏碎令牌,喝道,“大胆,你们敢冒充太子,意图蒙混过关。来,死活不论,尽杀之。”
项易原是粗中有细之人,更慕其祖风姿,一看冯钱面色不对,未等对方发完话便使戟欲刺,被旁边的汉子接了过去,两人杀着一处。
昆夫子连连击退官兵,抽空向洛离等人道,“还不退回院子丹房。”
萧明山忙喊了声项易,众人且战且退,护着洛离、唐启等退进了院子。
洛小结进了丹房,马上走到丹炉附近,拨了下,丹炉移开,现出一个地道来。
洛小结先将洛离附进去,又等唐启、卓哥儿进了地道,忙对外喊道,“先生,项易,明山快进来。”
外面一直苦苦挡住官兵的三人闪身进了地道,只听外面“轰”然巨响,昆夫子已是拨动机关将整个房屋震塌。众人心绪不宁,在黑暗中摸索着走了个把时辰,只见前方一亮,显出一个出口来,爬出去一看正是药谷内。
昆夫子的脸色更加灰败,轻点伤口,止住流血,但看远方村内火势连绵不断,似有官兵追来,道,“为今之计,尽快赶往猴儿泊口,那边倒还备有些竹筏,我们可以沿蒙湖,走胡萝江,转儿进入蜀地避之。”
卓哥儿却道,“殿下,先生,现在反贼势大,我们不如分作两拨,倒也可以避其锋芒。”
萧明山忙摇头道,“这怎么行?我与先生、易师哥、结姑姑和离师弟定是不分开的,你们两人走,又都不会武艺,也太危险了。”
唐启也点头应是,“我自是跟着几位恩人。不如,卓哥儿,你且寻路返回蒙仓的长江水师,寻那水师中都督齐司海,他倒是忠心不二的臣子,或可援救一二。”
卓哥儿颇为踌躇,见众人已是不耐,便咬牙道,“奴才遵命,奴才这便去寻那援军。”说罢,先是咚咚向太子唐启叩了三个响头,又向众人叩头泣道,“太子殿下就托付给众位好汉了,他日有幸,殿下是颇念恩情的主子,定不忘了众位的大恩。”说罢,头也不回地钻进了黑夜中。
项易抚戟叹道,“想不到一个太监也有这般的忠义。”
萧明山一拍唐启的肩膀,见先生已先领着几人离去,边走边道,“没想到你竟然是个太子,那你便不姓唐了?”
唐启脸色微红,道,“某姓陈,本名叫陈启。诸位与我有大恩,又如今这时候,也别说什么太子了。”
项易回头笑道,“这些日子与你交谈,见你也挺和气,没什么架子,好汉子,真英雄,我们自是平辈论交。”
萧明山大是为然,“自然自然,要不见到什么狗屁太子,还要天天叩头见礼,多麻烦,易师哥真的深明师弟之心。”
众人才走出药谷,昆夫子惊道,“快走。”话未说完,便被一群官兵打扮的绿林中人蹑上。那挡路的约莫七十来岁,以江湖之礼拱手,皮笑道,“展秋曲,近二十年未见,别来无恙啊。”
昆夫子面露不屑,“老夫倒是谁,原来是买主求荣的一条走狗。”
那老者枯面无澜,“四十年前,人道是千机手展秋曲青年得志,侠名满天下;二十年前,可就是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今日一见,老朽不觉感叹,展秋曲,你已是暮蔼沉钟,油尽灯枯。可叹可悲!”老者唏嘘不已。
昆夫子叱道,“老夫岂会中你缓兵之计。”手脚却不慢,化掌为剑直击老者面门,两人打着一处。
追兵渐至,众人且战且逃,只是那老者也凭的厉害,咬住昆夫子,杀着连连。
项易见昆夫子落后,忙冲进包围圈,进进出出,勉力撕开一道缺口。眼见着逃到猴儿泊口,就着夜色看去,泊口一片漆黑,湖水折射出点点暗光,隐约见到一叶竹筏停留湖面,随风轻荡。
昆夫子用掌逼退老者,就势守在泊口,口中喝道,“易儿莫要再管为师,护好你离师弟速速离开。”
此时,官兵也追至,火把照的泊口一片透红,那老者嘿嘿直笑,退到一旁只使着官兵拥住昆夫子。
项易咬得牙齿迸火,护着几人向竹筏处涌去。那长戟挑起官兵的头颅在半空中打转儿坠到一旁草丛中。
官兵却也被激起血勇,数个盾刀兵结着兵阵将项易围住,举盾,出刀,退守,再举盾,挤压,生生地将项易挤在盾牌内。项易抽手不急,暴喝声,身子微蹲迸起,拼着天生的神勇直将盾刀兵逼退,险险地逃了刀肉肢裂。那盾刀兵阵法却也不寻常,待被挤退,两人就着落地横刀直撩项易的脚裸,项易噔噔后退数步,呀地喝起,长戟将其中一个自上直下劈着两半,那血花悠地暴开,众兵一阵胆寒,来势不免一弱。项易却也不放过机会,侧身后踢,喝道,“着!”戟尖扫过两个盾刀兵的脑门,将脑浆拼的四散开来。
跟后一队士兵惊吓目呆,但听有校尉哟喝,“出箭,射!”百码处十余名弓箭手挽箭直放,快若旋风。项易啊嘿地一声大叫,使戟挡过一轮猛射,却被一箭射中左肩,更是凶性毕露,强将羽箭拨出,直直地甩向那名校尉,箭由校尉的左眼贯穿,带着校尉的身躯飞出数步开外。
昆夫子已是身负数处伤痕,眼见众人快要退至竹筏,精神一震,哈哈长笑。
官兵丛中左右跃起四人直取昆夫子,嘴上道,“我等留山四秀向展前辈讨教。”
昆夫子避过其锋,顺手夺过一盾刀兵的弯刀,以脚贯力将其兵踢飞,收刀护住胸前,喝道,“好一招‘游龙戏珠’。”留山四秀祭出演练多年的四象阵法,团团围住昆夫子,一进一退彼此迎合。昆夫子连日来炼药,又用毕生功力为洛离逼寒毒疗伤,早已功散七八,刚才完全凭着自己先天之气,以自身精血为媒,强行将“九阳掌”功法提升至八重,不耐久战,这一被留山四秀缠住,顿显弱态。
恰此凌乱缤纷际,官兵后处忽起啸声,近二十余名黑衣人踏马冲撞过来,那领头的黑衣人马术更是高超,冲开官兵后直趋马向昆夫子而来,旁边的留山四秀身势顿时一弱,那黑衣人甩手发出数枚暗器逼开留山四秀,又使刀直取了其中一人头颅,马身却也不停顿,直直地奔向泊内。其时,泊内官兵正将萧明山、洛离、洛小结及陈启围着一团,众人都身带刀伤,已是一败千里。其中一官兵更是刀起直欲取了洛小结的左肩。那黑衣骑士老远瞧见,蓦地甩起马鞭缠住官兵的颈项,顺手带飞,另一手拉起马缰控马飞过洛离的头顶,骑士却双手离缰迅速抽身弯腰抱起洛小结,几个起落间驱马没进黑夜里。
那黑衣骑士带来的二十余名黑衣人见领头的已救人离去,更不答话,拎着马缰,冲撞十余来回,留下数十人的尸体也跟着没进了人群。
众官兵一时被这突来的山野骑兵给怔住,萧明山等人趁势爬上竹筏,萧明山呼道,
“易师哥快些上船。”
项易噌噌数步跃上竹筏,两人各执一端竹篙,竹筏瞬间飘飞,直直地飘了四五丈开外。
天色已近清晨,东方山间冷冷地托起一半圆形的太阳,湖水血红般地随着风轻荡荡无处着落。
项易目视泊口昆夫子的身影,那羸弱的身躯还在仗刀挥洒,只是逐渐的慢了下来。
项易不觉愧从心起,抓起竹篙,鼓气仗勇喝道,“我等欲这般走了,岂不愧对先生二十余年的养育教导之恩?!”
萧明山更是不答话,迅速地撑起竹篙,待竹筏使近泊岸两丈距离,两人齐齐地将竹篙折成数半,扔向前方水域,各自拿起刀器借着断裂竹篙之力踏水跳上岸间。
朝阳萧杀,竹筏在湖心打着轻转儿。陈启默然地看着远方的撕杀,看着昆夫子倒在地上,看着项易倒在地上,看着萧明山倒在地上,又看着两人倔强地爬起再杀过去。那呼喊声刺进了心底,心木木然不知在何方。忽地耳间笛声索落,陈启诧异看过去,却不知何时洛离吹起横笛,笛声透着一股不复返的悲凉,越走越高,想将胸给撕裂了般,想将天地给融杀。陈启不觉以手拍筏,作歌道,“此地别燕丹,
壮士发冲冠。
昔时人已没,
今日水犹寒。
先是曲声带着歌声,不多时歌声已领着曲声,歌声叠荡三绝。远处哀鸟尽飞,鸣声悲泣;走兽回望,不知返途。山谷间回声荡洋,“今日水犹寒”连连绵绵,似有千万人同歌般。
杀声高起,又低落,渐渐地静若无声,泊口一片寂漠,
陈启歌声已撕哑,淡漠,随着笛声的最后一个音节滑落。他似苍白了许多,半起的身子也瘫坐竹筏间,忽然竹筏一震,却见洛离歪倒在竹筏上,忙尽力扶了过来,但见洛离双目隔着药布渗血,和着嘴角的血丝滴落在腮旁,不觉骇然,连连呼了几声。
洛离方才转醒过来,坚定地推开陈启,使手做浆使命地向岸前划去。
陈启一怔,忙帮助洛离手忙脚乱地划着竹筏。有许多时候陈启都非常奇怪,是什么样的毅力让这个瞎着眼的少年充满这许多的淡然落寞,只是他却对方向感从来都没有出个差错,不留意,还真的没有人知道这个少年是个瞎子呢。
竹筏靠近了岸边,洛离起身,跃下,摸索着寻找自己心中的熟影。
陈启还未下竹筏顿时狂吐起来,吐得胆汁倒翻,胃扣咽喉。这泊口宛若人间地狱,残肢、脑片、浆血。几只乌鸦在半空呱呱低飞,血腥的味儿似要浸进了人的骨子里。
陈启吐着吐着便停了下来,他震惊地看着这片血场中的孤独,他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会流落出这般的凄凉孤寂,那具由平淡到落寞的身子似是每走动半步便要滴下一城的哀愁,陈启忽觉得要是将这个少年的哀愁分将出去,似这天下竟没有了一丝的笑容。少年的一身白衣早染成了暗红,又被血浆粘皱到一处,愈显得身子骨的单薄,陈启毫不怀疑,只要有一阵轻风,便要将这个少年给吹飞了般。天却燥热起来,不知何处的虫儿四处杂叫,一股欠疚压得陈启异常的觉重,陈启只觉得满脑子里的压抑,陈启只想大声叫喊,可声音在肚里转悠了半晌却怎么也出不去。
一声呻咽在陈启脑内炸开,炸的陈启一震,再有一声呻咽,洛离原本呆立孤单的身影似疯了般向那呻咽处跌撞去,翻过数具尸体,却见地上正仆着个血淋淋的人儿,洛离紧紧地抱起,伸手在那血淋淋的人儿脸上摸了摸,沙哑着哭嗓道,“明师哥……”
陈启在远处也喊道,“洛离,项易还活着,项易还活着,你快过来……”
洛离半抱半拖着萧明山,与陈启两人爬到一处。陈启手脚直颤地指着两个血人儿道,“你快救他们啊,快救他们啊。项易身上一处也没短,他们身上零件都没短,他们说他们身上零件没短哪怕死了你也能救活的,你快,快……”
洛离此时却茫然地四顾,“先生呢,姑姑呢,先生……”
“先生?”陈启也茫然地望着四周,猛地蹦起来道,“我去找,我去找……”
第2章路渺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