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谓导师,不是说天天把书讲给我听,把道德……等指示我的,乃是正在找一个能给我一些真实的人生观的师傅!
大约一月前,我把嚣俄的《哀史》〔3〕念完了。当夜把它的大意仔细温习一遍,觉得嚣俄之所以写了这么长的一部伟著,其用意也不过是指示某一种人的人生观。他写《哀史》
是在流放于ChannelIsland〔4〕时,所以他所指示的人是一种被世界,人类,社会,小人……甚至一个侦探所舍弃的人,但同时也是被他们监视的人。一个无辜的农夫,偷了一点东西来养母亲,卒至终生做了罪犯;逃了一次监,罪也加重一层。后来,竟能化名办实业,做县知事,乐善好施,救出了无数落难的人。而他自己则布衣素食,保持着一副沉毅的态度,还在夜间明灯攻读,以补少年失学之缺憾(这种处所,正是浪漫作家最得意之笔墨)。可是他终被一个侦探(社会上实有这种人的!)怀疑到一个与他同貌的农夫,及至最后审判的一天,他良心忍不住了,投案自首,说他才是个逃犯。至此,他自己知道社会上决不能再容他存在了。于是他一片赤诚救世之心,却无人来接受!这是何等的社会!可是他的身体可以受种种的束缚,他的心却是活的!所以他想出了以一个私生女儿为终生的安慰!他可为她死!他的生也是为了她。试看Cosett〔5〕与人家发生了爱,他老人家终夜不能入睡,是多么的烦闷呵!最后,她嫁了人,他老人家觉得责任已尽,人生也可告终了。于是也失踪了。
我以为嚣俄是指导被社会压迫与弃置的人,尽可做一些实在的事;其中未始没有乐趣。
正如先生所谓“遇见深林……”,虽则在动机上彼此或有些不同。差不多有一年之久,我终日想自己去做一些工作,不倚靠别人,总括一句,就是不要做智识阶级的人了,自己努力去另辟一新园地。后来又读托尔斯泰小说AnnaKarenina〔6〕,看到主人Vronsky〔7〕的田园生活,更证明我前念之不错。及至后来读了Hardy的悲观色彩十分浓厚的Tess〔8〕,对于乡村实在有些入魔了!不过以Haydy的生活看来,勤勤恳恳的把Wessex写给了世人,自己孜孜于文学生涯,觉得他的生活,与嚣俄或托尔斯泰所写的有些两样,一是为了他事失败而才从事的,而哈代则生来愿意如此(虽然也许是我妄说,但不必定是哈代,别的人一定很多)。虽然结果一样,其“因”却大相径庭。一是进化的,前者却是退化了。
因为前天在某文上见引用一句歌德的话:“做是容易的,想却难了!”于是从前种种妄想,顿时消灭的片屑不存。因为照前者的入田园,只能算一种“做”,而“想”
却绝对谭不到,平心而论,一个研究学问或作其他事业的人一旦遭了挫折,便去归返自然,只能算“做”一些简易的工作,和我国先前的隐居差不多,无形中已陷于极端的消极了!一个愚者而妄想“想”,自然痴的可怜,但一遇挫折己便反却,却是退化了。
先生的意思或许不是这些,但现今田园思想充斥了全国青年的头脑中,所以顺便写了一大堆无用的话。但不知先生肯否给我以稍为明了一些的解释呢?
先生虽然万分的憎恶所谓“导师”,我却从心坎里希望你做一些和厨川白村相像的短文(这相像是我虚拟的),给麻木的中国人一些反省。
白波,上海同文书院。六月。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六月十二日《莽原》周刊第八期。
〔2〕参看《华盖集·导师》。
〔3〕嚣俄通译雨果(1802—1885),法国作家。《哀史》,即《悲惨世界》。
〔4〕ChannelIsland海峡群岛,在英吉利海峡。〔5〕Cosett柯赛特,《悲惨世界》中的人物。〔6〕AnnaKarenina《安娜·卡列尼娜》。
〔7〕Vronsky渥伦斯基,《安娜·卡列尼娜》中的人物。〔8〕Hardy哈代(1840—1928),英国作家。Tess,《苔丝》。下文的Wessex,《威塞克思》。
云封高岫护将军,霆击寒村灭下民。
到底不如租界好,打牌声里又新春。
一月二十六日〔1〕本篇在收入本书前未在报刊上发表过。《鲁迅日记》一九三三年一月二十六日:
“又戏为邬其山生书一笺……已而毁之,别录以寄静农。”诗中“到底”作“依旧”。邬其山,即内山完造;静农,即台静农。按一九三三年一月二十六日为夏历癸酉年元旦。
烽话
五则父子们冲突着。但倘用神通将他们的年纪变成约略相同,便立刻可以像一对志同道合的好朋友。
伶俐人叹“人心不古”时,大抵是他的巧计失败了;但老太爷叹“人心不古”时,则无非因为受了儿子或姨太太的气。
电报曰:天祸中国〔2〕。天曰:委实冤枉!
精神文明人作飞机论曰:较之灵魂之自在游行,一钱不值矣。写完,遂率家眷移入东交民巷使馆界〔3〕。
倘诗人睡在烽火旁边,听得烘烘地响时,则烽火就是听觉。但此说近于味觉,因为太无味。然而无为即无不为〔4〕,则无味自然就是至味了。对不对?
第1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