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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阿历克塞·包利绥奇刚刚跟午饭后的摩耳浦斯分手,这时候同他的妻子玛尔法·阿法纳西耶芙娜一起坐在窗旁发牢骚。他不喜欢他的女儿丽朵琪卡跟年轻人费多尔·彼得罗维奇一块儿到花园里去散步。“我受不了,”他唠叨说,“一个姑娘家这么满不在乎,连羞耻心都没有了。在花园里幽暗的林荫道上这么散步,我看,除了不道德和放荡以外,就没有什么别的了。你是母亲,可是你什么也看不见。不过,照你的看法,姑娘家干蠢事倒是该当的。照你的看法,他们就是在那边愉情也没关系。你自己到了老年,也还巴不得忘掉羞耻,跑去跟人家幽会呢。”“你干吗跟我过不去?”老太婆生气了。“唠唠叨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些什么。秃头的丑货!”
“好吧!就按你的意思,随他们去。随他们在那儿亲嘴,搂搂抱抱吧。很好,随他们去。要是这个丫头昏了头,我可不能在上帝面前负责。亲嘴吧,姑娘!私定终身吧!”
“你先慢着幸灾乐祸。也许他们会一无结果散掉的。”
“求上帝保佑,一无结果散掉才好,”阿历克塞·包利绥奇叹道。
“你老是跟你的亲儿女作对。你只巴望丽朵琪卡倒霉,从不巴望好事。当心,阿历克塞,可别让上帝惩罚你这种歹毒心肠!我替你担忧呢!你本来就活不了多久!”
“你爱怎么想都随你,反正我不容许这种事。他配不上她,再者她也无须乎着急。凭我们的财产和她的美貌,她还会有更体面的求婚人。其实我何必跟你说这些?我才懒得跟你罗唆呢!把他赶走,把丽朵琪卡关在屋里就完事了。我就要这么办。”
老人一面打呵欠,一面有气无力地说着,仿佛在嚼橡皮似的。看得出来,他所以唠唠叨叨,无非是因为他心口痛,而且好说废话罢了,然而老太婆却把他的话当真听到心里去了。
她不住拍手,反唇相讥,呱呱地叫,跟老母鸡似的。暴君啦,恶棍啦,异教徒啦,混蛋啦,还有其他她熟悉的骂人话,纷纷从她舌尖上跳出来,照直扑到阿历克塞·包利绥奇的“丑脸”上去。这个局面本来会象往常那样以庄严的吐唾沫和流泪水结束,可是这时候两个老人却忽然看见一件异乎寻常的事:他们的女儿丽朵琪卡正蓬松着头发,顺林荫道往正房跑来。同时,远远的,在林荫道拐角上,灌木丛后面,露出费多尔·彼得罗维奇的草帽。这一回,那个年轻人脸色煞白。他迟疑不定地往前跨出两步,后来又摇摇手,很快地退回去了。这以后他们就听见丽朵琪卡跑进正房,飞一般地穿过整个过道,回到自己房间,喀嚓一声扣上了门。
老头和老太婆带着惊呆的神情面面相觑,垂下眼睛,脸色微微发白。两个人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好。对他们来说,这个谜底是明明白白的,跟上帝的白昼一样。两个人无须说话就明白而且感觉到:刚才他们在这儿怨天尤人,互相责骂的时候,他们的闺女的命运却已经决定了。姑且不谈父母的心,其实只要最平常的人类感觉就足以理解目前丽朵琪卡关在自己房间里,心里有些什么感触,那个退到远处去的草帽正在她的生活里起着多么重大的决定作用。阿历克塞·包利绥奇站起来,哼哼唧唧,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老太婆注视着他的动作,心里发紧地等他开口说话。
“这些日子天气多么奇怪,老头费力地说。“晚上挺冷,白天却热得受不了。”
厨娘端来茶炊。玛尔法·阿法纳西耶芙娜洗茶杯,斟茶,可是谁都不想喝茶。
“应当去叫丽朵琪卡来喝茶,”阿历克塞·包利绥奇喃喃地说,“要不然,过后还要特意为她烧茶炊。我不喜欢乱糟糟的!”
玛尔法·阿法纳西耶芙娜想说句什么话,却没能说出来。
她嘴唇颤动,舌头不听使唤,眼睛蒙上了一层雾。再过一忽儿她就要哭出来了。阿历克塞·包利绥奇热切地想安慰惊慌失措的老太婆,他自己也想哭一场,然而自尊心妨碍他这样做:总得咬紧牙关硬撑场面。“这一切都挺好,都不错,”他抱怨说,“只是他应该先跟我们谈一谈才是。是啊…他,说真的,先应当向我们提出跟丽朵琪卡结婚的要求。说不定我们根本不同意呢!”
老太婆摇着双手,大声哭出来,走回她的房间去了。
“这是终身大事,阿历克塞·包利绥奇暗想。“不能这么轻率地作出决定,这得全面地认真考虑一下。我去问一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谈一谈,再作决定。这样可不行!”
老人把身上的家常长袍的前襟掩上,迈着碎步走到丽朵琪卡的房门跟前。
“丽朵琪卡!”他说,迟疑不定地抓住门把手。“你怎么了?你病了还是怎么的?”
没有回答。阿历克塞·包利绥奇不住叹气,不知什么缘故耸了耸肩膀,从房门那儿走开了。
“这样可不行!”他想,趿拉着拖鞋在过道上走着。“应当全面考虑一下,谈一谈,商量一阵。婚姻是一种圣礼,可不能马虎对待。我要去找老太婆谈一谈。老人迈着碎步走进他妻子的房间。玛尔法·阿法纳西耶芙娜在一口打开的箱子跟前站着,发抖的手在翻衣服。
“一件衬衫也没有,她嘟哝说。“正正经经的好父母办出嫁妆来,连娃娃的衣服也不缺,可是我们的嫁妆既没有头巾,又没有毛巾。人家可能以为她不是我们的亲生女儿,而是孤儿呢。“应当谈一谈终身大事,可是你老讲这些穿戴。瞧着你都叫人害臊。现在要解决的是生死攸关的问题,可是她却象个女商贩似的站在箱子跟前,数那些破衣服。这样可不行!”
“那应该怎么样呢?”
“应该考虑一下,全面地商量一下,讨论一下。”
两个老人听见丽朵琪卡开了房门,打发使女给费多尔·彼得罗维奇送一封信去,然后又扣上房门。“她给他送去最后的答复了,阿历克塞·包利绥奇小声说。“这些蠢人啊,求上帝饶恕吧!根本就没想到跟长辈商量一下!哎,这班人啊!”
“你猜我想起了什么,阿辽沙!”老太婆说,把两只手一拍。“要知道,我们得在城里找个新宅子住了!要是丽朵琪卡不再跟我们同住,那我们还要这八个房间干什么?”
“这都是些无聊事,小事。现在得考虑终身大事。”
两个老人直到吃晚饭为止,一直象阴影似的在各处房间里走动,找不着一个安身之处。玛尔法·阿法纳西耶芙娜毫无目的地翻衣服,跟厨娘交头接耳地讲话,不时哭起来。阿历克塞·包利绥奇呢,则不住抱怨,想谈些严肃的话,却胡扯一通。吃晚饭的时候,丽朵琪卡出来了。她脸色绯红,眼睛微微发肿。“啊,您好!”老头说,眼睛没有看着她。
他们坐下吃饭,头两道菜默默地吃完了。大家的脸色,动作,仆人的步态,总之一切,都流露出一种拘谨的庄严意味。“应当,丽朵琪卡,那个,老头开口说,“严肃地商量一下,全面。嗯,是埃要不要喝点酒?格拉菲拉,去取酒来!我们不妨喝点香槟酒,不过要是没有的话,也就算了。嗯,是啊,这样可不行!”
酒送来了。老头一杯接一杯地喝个没完。“我们来好好商量一下,他说。“这是严肃的大事。这样可不行!”
“爸爸,你的话也太多了!”丽朵琪卡叹道。
“得了,得了,”老头惊慌地说。“我本来不过是随便说说,找个话题罢了。你可别生气。晚饭后,母女俩交头接耳地谈了很久。
“她们多半在谈些无谓的事,”老头暗想,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们,这些蠢人,不懂这件事多么严肃,重大。这样可不行,那可不行!”
夜晚来了。丽朵琪卡在自己房间里躺着,没有睡着。
两个老人也睡不着,嘀嘀咕咕一直讲到天明。
“苍蝇不让人睡觉!”阿历克塞·包利绥奇埋怨说。
然而这不能怪苍蝇,却要怪幸福的心情。
希腊神话中的梦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