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落满曹娥江的时候,几星渔火在薄雾中散走,溯溯秋风横贯江面,掀出泠泠浪花。一群白鹭从东山茂盛的草木中飞起,掠过空朦的江面,落到对岸芦苇荡中不见了踪影。这样一个曹娥江的清晨,我清晰地感觉到她的灵气逼人。
此刻,东山静静伫立在曹娥江畔,各色山花竟相绽放,一团团,一簇簇,在东山上铺张着。东山,唐诗之路的起点,四百名盛唐诗人怀揣景仰登临,他们在花花草草、石头泥土间搜寻灵感和激情,写点小诗小词借以叙怀,祭奠东晋名士谢安,也祭奠一下自己的灵魂。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偶像,整整一个唐朝的偶像便是东山的主人谢安,谢安凛然的傲气和人生的姿态将将符合了唐人内心理想生活的尺度。东山,因为有了谢安,于是在历史的文化版图上留下了一个鲜明的坐标点。
谢安站在东山之颠俯视江水北去的时候,二十一岁。现在的小青年在二十多岁的年纪能够做些什么惊动之事呢?戴着MP3,听着哈韩音乐,追星,穿着性感服装,吃着哈根达斯,噱头一点的玩飙车。年少的谢安,却早已精通书艺、才器隽秀,名满天下。他在佐着作郎任上可能觉得官小了没多大意思,无法彰显自己的才华,二十一岁时毅然走出乌衣巷,弃官回到东山筑庐蛰居。谢安崇尚老庄的虚无,崇拜嵇康高蹈,但他又不同于嵇康的桀骜,他是干大事业的,才能不能得到充分应用的时候,他选择了以退为进的高招。大凡隐居都是高谢人间、啸咏山林、闭门谢客,过着清茶淡饭的生活,谢安反其道而行之,他与当时的天下名士交游,在一大串的名字中,包括后来在文坛上留下浓墨重彩的王羲之、许询、支循等。谢安一边过着“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诗文”的闲逸生活。一边借隐居之名,以退为进,时刻张望着朝廷,等待着朝廷的呼唤。
此时的东山,乐调张弛,艺妓群舞,诗文灵动,东山之庐终日歌笙不断,舞姿曼妙,谈笑风生。有人醉眼惺忪,有人闻笙起舞,有人挥毫泼墨,聚成了那个时代的文坛气象。小小的东山,成了时代的焦点,延续着魏晋风度。谢安和王羲之成为当时万众瞩目的人物,既然是挚友,就干脆再真挚得彻底一些,于是震动文坛的另一件大事在两个望族之间发生了,谢安的侄女谢道韫,才情并茂的女诗人,嫁给王羲之之子王凝之。“旧时王谢堂前燕”,说的就是两大家族鼎盛时期只与王公贵族之间联姻;“飞入寻常百姓家”,那是几百年风光过后的事情。
谢安表面放荡不羁,内心却保持着积极等待复出的姿态。这种姿态是一种策略,一种了望,一种激情和隐忍。史书上记载:一李姓歌妓以死劝戒谢安,沉溺脂粉是男人的小风流,指点江山才是男人的真风流。歌妓不知道谢安在等待时机,她是爱慕谢安的,那么就以生命作为铺垫吧。歌妓死后几百年,李白也携妓登上了东山,他站在歌妓的荒坟前感慨:谢公自有东山妓,金屏笑作如花人(《携妓登梁王栖霞也孟氏桃园中》);安石东山三十春,傲然携妓出风尘(《出妓金陵于呈卢六》)。李白的艺妓如花似月,谢安的的艺妓只剩一堆黄土,通过艺妓的生死对比,他感慨人生悲凉。通过自己与谢安对比,他感叹仕途迷茫,谢安的人生可以在社稷安危之前显尽风流倜傥,而自己只能斗酒唱诗,桀骜的诗仙很少有折服的时刻,他知道自己在谢安面前是真正地小了,俗了。
谢安的一生都和水有关。在淝水之前,除了让他成名的曹娥江,还有兰亭雅会上的曲水流觞,他的两杯酒,两次罚诗,足以名传青史。见其一:相与欣佳节,率尔同褰裳,薄云罗阳景,微风翼轻航,醇醑陶丹府,兀若游羲唐,万殊混一理,安复觉彭殇;见其二:伊昔先子,有怀春游,契兹言执,寄傲林丘,森森连岭,茫茫原畴,逈霄垂雾,凝泉散流。他的书法和文才显然只是消遣的途径和方式,并非终极的盼守。谢安注定就是不甘寂寞之人,文功鹊起的同时寻求武治安邦。谢安在当时的士大夫和平民阶层中名望极大,社会上流传着安石不出,苍生何如!一个人竟然可以惊动一个朝廷,赋予如此蔚为壮观的期待。历史给了他一次机会。一个杀戮的年代,一个呼唤英雄的时代,偌大的历史舞台在等着他的粉墨登场。
王坦之奉旨上东山恳请谢安出山,痛陈社稷危艰,国势衰微,亟需良将谋臣匡扶。谢安需要一种隆重的礼节,一种恰如其分的虚荣。面对乘肥衣锦,安能不动?于是他作了一个崇高的姿态,悚忧而起,扶正了冠束,掸了掸落在锦衣上的尘土,携妓应召出山。数年之后谢安入朝为相。他在入仕之中,漫不经心地做了两件名垂青史的大事:一是巧妙地阻止了桓温的篡位活动,避免了内战的爆发;二是指挥了着名的淝水之战,拯救的一个国家。这些大事他都做得很巧妙,很平静,下下棋,品品茶,谈笑中,歌舞之间,都解决了。
公元382年,苻坚率百万大军誓以投鞭断流之势,试图一举吞并东晋。前秦军队旌旗蔽日,战马嘶鸣,胡笳低沉雄浑,刀剑枪戟林立。盛夏火热的阳光的照耀着前秦军队的银鲮盔甲,熠熠生辉,泛起一片银色的海洋。此时东晋朝廷轻歌曼舞,酒令酣畅,士大夫们正醉卧在女人的裙裾下,鼾声如雷。前秦军队杀声惊醒了整个东晋王朝,士大夫们惊慌失措。大敌当前,谢安却镇定自若,正在和客人对弈,赌局是他的豪华别墅。他一边捻着长须,一边谈笑风生,十万火急的加急战报丢在坐榻上。赢毕,谢安欠了欠身,抚掌长笑。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谢安任命弟弟谢石为都督,侄子谢玄为将,兵锋直指淝水,与前秦大军在辽阔的中原逐鹿。
淝水浊浪排天、野草迷岸。苻坚登上寿阳城楼,只见对岸一座座晋军营帐排列得整整齐齐,阵容威武,战旗如血。再往远处看,八公山上的草木似乎都是威严的晋军部队,苻坚胆怯了。呐喊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八万晋军精兵迅速跨过淝水,扑向前秦阵地。战鼓如雷,矢如蝗飞,刀光剑影,前秦百万大军顷刻之间土崩瓦解,血流成河。前秦军队潮水般地向北溃败,野鹤的悲泣从天空落下,呼啸的大风在耳边吹响,苻坚甚至不敢回头再看一眼苍老的八公山。淝水大战后,东晋保住了半壁江山,前秦则走向了衰亡。这一天,谢安还是在不紧不慢地下棋,前方送来了捷报,他看了一眼又随手丢在了坐榻上。客人猜测是前线战报,战战兢兢地询问了一声:战事情况如何?谢安慢悠悠地说:孩子们到底把秦人打败了。就是这一声,使得李白崇拜得五体投地,他在咏歌之际屡称东山: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永王东巡歌》)。
谢安指挥的淝水之战成为中国历史上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经典战役,谢安成为历史上着名的军事家、政治家。谢安由隐居山野、轻薄红尘的俗风流小风流,到驰骋疆场、指点江山的真风流大风流。谢安完成了退则避居山野,出则匡世济民的潇洒,个性的张望和探寻引起了千年的关注。谢安完成了人生的实现和超越,权重朝野,为避免皇帝的猜忌、同僚的嫉妒、小人的陷害,主动要求领兵镇守广陵。谢安时刻梦想着回归东山,东山的女人、歌舞、美酒、星光、江风、渔火,一次次地在他的梦中出现。谢安造船准备回会稽的时候却悄然病死,时年六十五岁,东山成了谢安永远的梦寐。
东山之隐,标志着一种风格,一种品行,一种姿态。才能得不到重用的时候,不仿避居山野;在社稷苍生需要的时候,拯救天下于危难之中。谢安居然可以一边下棋一边指挥作战,谈笑之间,强虏灰飞湮灭。居然能够扎在烟花堆里忧国忧民,是真正的英雄。
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在东山上响着,几株桂花还在吐着细碎的花朵,我嗅到了一波一波的暗香。稀稀落落的游人踏在仄仄的青石板条上,赏着花看着秋色。谢安的衣冠冢野草侵漫,旧时的风花雪夜早已不见踪影。几株松木立在墓前低头沉思的模样,我不忍发出声响,不忍心去惊动,怕惊动废墟在时间中的模样,怕惊动一个千年的梦想。
眼前的曹娥江,不紧不慢地顾自流着,东山的风流与惆怅似乎与她没有多大的关系。江边的芦苇、菖蒲、黄蒿、洪蓼、柳林,在江风中瑟瑟摆动。棕红、紫红、金黄、淡黄、纯白的花穗在芦科植物的顶端高高地举起,招摇着,像浮起的一层迷雾。我不知道,当年的谢公和盛唐的诗人看千年界首当黄灿灿的油菜花开满田野的时候,我慕名来到了松阳县文化古村界首。这里有着众多精美、古朴而典雅的明清古建筑群,鳞次栉比,气势恢宏;松阴溪水碧清碧清、空明透亮,款款绕村而过。界首不仅风光旖旎,而且具有非常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古迹众多,如今却鲜为人知了,如同荒郊野外的寒梅,寂寞开无主。
界首村自古上通金衢下通丽水、温州,紧扼富庶的松古平原入口处,地势非常险要,历来为兵家所必争之地。1858年,翼王石达开部将石镇吉率数万太平军曾在此与清军发生过激战,一举全歼清军。遥想战鼓声声、喊杀阵阵,如今马蹄早已声碎,只残存下一些遗迹任后人凭吊。
村中尚存有古驿道,笔直穿村而过。千百年来,衮衮诸公稳坐大轿,前有鸣锣开道,闲杂人等统统避让,威风八面。更多的时候,或从容不迫、或行色匆匆的旅人、商贩在这条要道南来北往着。驿道中段禹王宫一带排立着三道圆拱门,拱门楹额上书有“怀德故里”、“彭城旧家”等牌匾,笔力深厚浑实,却不失隽丽之气,如同老村名片,昭示着悠远的历史。供门一侧静静地耸立着松阳县现存年代最为久远的孝节石牌坊,建于清嘉庆二十五年,距今已有近200年的历史,坊高6章5米、宽5章3米,四柱五楼歇山顶,为旌表贡生刘帮沼侧室陶氏而立,雕刻工艺十分精湛,气势轩昂。孝节石牌坊右侧是一座建于清初的刘氏家祠,祠堂牛腿精雕细镂,体现了精湛的雕刻工艺。祠堂正中的天井中建有一座戏亭,飞檐翘瓦,圆弧拱顶,玲珑剔透。环顾祠堂,木梁上遍布红纸印迹,那是旧时科举考试中村里学子高中的大红报喜官帖,如今成了祠堂的骄傲的象征。据村里的老者介绍,祠堂外原有一座精美的戏台,解放后拆毁了。
村后有一山,名日“万寿”,此山有些历史渊源。公元1130年(建炎四年),金兵挥师渡江南犯,宋高宗仓惶南下,曾栖于此山。时光又过去273年,“靖难”之后,明建文皇帝被皇叔朱棣篡位,逃经界首,由监察御史叶希贤(松阳人氏)陪同暂避这幽静岑寂的山中,以后叶希贤陪同建文帝一路逃亡,消失在历史的尘嚣中。此山因此得福,声名远扬。汤显祖任遂昌县令时曾游此山,并赋诗一首:“来去山前朝暮霞,金光片片石莲花。如今万岁山朝北,不似南巡望翠华。”诗中所指的万岁山就是如今的万寿山。时间的旅程又悄悄地走了100多年,乾隆微服下江南了,相传也曾游于此山。不知他一脸傲气地俯视康乾盛世之时,可否曾想起身前的那两个落难皇帝?可否想到风雨飘摇的命运即将降临至大清帝国?有了皇帝雪泥鸿爪的倩影,有了戏剧大师惊鸿一瞥,此时的万寿山已是山不在高有龙则灵了。村中的老人有板有眼地传说着,圆拱门上的牌匾便是乾隆爷亲笔御书的。
千年历史的尘嚣渐渐散去,时光似流水从指尖划过。如今的界首,处处幽幽静谧,古木参天,散发着古老的凝重感。抽着旱烟的老汉枯坐在青石板上,满脸的皱纹如同村庄历史的延续,纳着鞋底的老太,絮絮叨叨地扯着家常,可爱的小黄狗轻吠着从大院深处跑了出来,倚着大门摇着尾巴。大户人家门楣上那两条恍若会从太极图中游出的阴阳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的心被苍远安详给俘虏了。
界首村虽小,却地杰人灵。刘姓是界首大姓,祖上系刘基同支,明初自青田迁徙而来,学风浓盛,仅族谱可查的明清两代贡生、廪生等共八十二人;现代教授、研究员、高级工程师等高职称以上目前共二十多人,其中正军职高干一人,令人瞠目结舌。我这次来到界首村,正是拜访德高望重的老中医刘为倌老先生的。刘老父亲师从鲁迅先生,如今刘老手中仍珍藏有鲁迅先生亲手主编的医书一本,弥足珍贵,曾复制一份赠予绍兴鲁迅博物馆收藏。刘老住在“卓庐”,“吱呀”一声推开一扇厚重的大门,屋内黑漆漆的,穿过门楼,是开阔的天井,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这是一幢中西合璧的老宅,围绕着天井是三面回廊,西式的雕花栏杆,楼上传出个声音来问找谁?一问一答,从那苍老的声音中得知刘老外出就诊了,顿生寻隐者不遇的感慨来。
怀着崇敬,漫无目地地游走在阡陌闾巷间,那一道道高墙将院落与世俗隔离开来,那一幢幢老宅中曾经发生过的无数故事如今已无人知晓。村里人个个步履轻松,不惊风雨,淡泊明志,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传统农作生活,落于清雅的村邑间。人一旦融入其间,轻浮和躁急感顿消,掩口作罢,还去谈什么人生枯荣。
我是赶了很长的路到这里来,又要赶很长的路回去,回到那塞满人群、逼仄的城市空间中。明明是喜欢的却又不得不离开,才发现自己只是一个匆匆过客。到的是不是这个模样?
第8章 东山,千年的守望与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