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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现在回想起来,这些都已成为遥远的往事了。然而,阿欣对自己现在已是年过半百的老妇这点,无论如何也是不会认可的。她叹息青春之短暂,渴望好景常在。养母过世后,为数不多的家产由阿欣过继到相泽家以后才生的义妹隅子理所当然地继承了下来。从此,阿欣对相泽家来说,也就成了无所牵挂的自由人了。
阿欣结识田部,是隅子夫妇在户冢开办走读学生单身旅店的时候。当时,阿欣与同居仅三年的情夫分了手,在隅子的旅店暂住。那是太平洋战争刚刚开始的时候。有一次在隅子那儿喝茶,认识了大学生田部。后来,她就与同自己儿子年龄相仿的田部有了来往,而这事要时时小心提防,避免被人们注意到。当时已经五十岁的阿欣,在不知底细的人看来,只不过是卅七、八岁左右,依然是眉清目秀,丰满艳丽。田部大学毕业以后,马上应征入伍,成了陆军少尉,驻守在广岛,阿欣为了追求他,曾两次去广岛。
阿欣来到广岛,刚刚落下脚,全身戎装的田部就找到旅店里来了。她虽然不愿闻军鞋和武装带散发的刺鼻的皮革味,但仍然同田部在旅店里住了下来,度过了难忘的两天。第二次从广岛回来以后,田部又汀来过几次电报,但她都没去。一九四二年田部去了缅甸。战后的第二年五月,他复员回来,马上就来东京找住在沼袋的阿欣,但是,当阿欣看到变得如此衰老,连门牙都已经脱落的田部时,昔日那番美梦就烟消云散了。田部是广岛人,由于大哥是国会议员,回来后靠大哥的帮助,创办了一家汽车公司,搞了还不到一年的光景就一跃成了有派头的绅士了,体面地出现在阿欣的面前,还大谈什么不久就要娶老婆之类的话。此后有一年多,阿欣再也没有见到过田部。
在空袭很激烈的时期,阿欣用非常便宜的价钱,买了沼袋现在这所有电话的房子,从户冢疏散到沼袋来住。户冢离沼袋很近,住在户冢的隅子的房子被烧毁了,可是阿欣在沼袋的房子却得以幸存。隅子只好逃到阿欣的家里来避难,但是战争一结束,阿欣就请他们搬走,被赶出来的隅子夫妇在户冢的废址上,很快又建起了新房子。现在回想起来,他们还真要感谢阿欣。因为那时战争刚结束,盖房子很便宜,所以才能花不多几个钱,就盖起了那所新房子。
后来,阿欣把热海的别墅卖了,用这刚到手的近三十万元又买了一所破房子,修修补补之后,又以三至四倍的价钱卖了出去,这样在经济上她才不算太拮据。金钱这个东西,如果你交了好运气,很快就会像滚雪球那样膨胀起来。经过长期坎坷生活的阿欣,对战后的银行几乎失掉了信任,她用比高利贷稍低的利息把钱贷出去,但必须有可靠人担保。她是绝不会像农夫那样愚蠢地把钱都存在家里的,总是尽可能地把钱拿出去周转。她派出去为她奔走的是隅子的丈夫浩义,她付给他们几分之一的酬金,这样他们就会感恩戴德,尽心尽力地替她效劳了,在这方面她是心里有数的。阿欣的这所房子,有四个大房间,只住着她和女佣人,这在别人看来似乎太冷清了,可她却并不感到寂寞,她喜欢清静。为了防备扒手,阿欣认为与其养狗莫如把门锁得更牢靠些。因此和别人家相比,她家的门锁是很坚固的。由于佣人是个哑巴,所以无论什么男人来,也不用担心她会给传出去。不过爱胡思乱想的阿欣,有时也有这样的幻觉,似乎觉得说不定什么时候,会被人在家里悄悄地杀死。阿欣常常对此深感不安。从早到晚,阿欣总是忘不了打开收音机。就在这时,她又认识了一个在千叶的松户专门种花的男人。他是买热海别墅的那个人的弟弟,战争期间曾在河内开办过贸易公司,战后复员,用哥哥的资本在松户开始栽培花卉。他的年纪还不到四十岁,但头秃得光光的,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得多。这个人叫板谷清次。开始,他因为办房子的事,来找过阿欣两三次,后来就成了熟人,以至发展到每周必到的程度。从此阿欣的家也就摆满鲜花,四季芬芳了。直到今天,那名贵的卡斯特尼安黄蔷薇正盛开在壁龛的花瓶里。“飘落的银杏叶,使人怀恋那逝去的年华,挂着露珠的黄蔷薇花哟,你可似妇人当年的容貌……”“含着晨露的蔷薇花,馨香四溢……”望着蔷薇花,耳边仿佛听到了歌声,诱起了阿欣的遐想。接到田部的电话,阿欣就不知不觉地把田部与板谷相比较,还是有些被田部的年轻所吸引,回想起在广岛的往事,总觉得有点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
田部来的时候,已经五点多钟了,他随身带着一个大包裹,从包裹里取出一瓶威士忌和火腿、干酪等食品,然后坐在长方形火盆的对面。他已经没有学生时代那种意气风发的样子了,穿着灰色带格子的西装,配着墨绿色的裤子,看上去像个当今时髦企业家的模样。
“你倒没怎么变,还是那么漂亮啊!”
“哪里,过奖了,已经不值一提喽!”
“不,比我妻子还要俊俏呢。”
“您太太很年轻吧?”
“岁数倒不大,可惜是个乡巴佬。”
阿欣从田部的银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着了。女佣人把威士忌倒在杯子里,又把切好的火腿和干酪放在盘子里端了上来。
“这姑娘,长得不错嘛……”田部一边笑着一边说。
“唉!可惜是个哑巴。”
田部似乎感到有点意外,两眼紧紧盯住女佣人,女佣人温顺地在田部面前低下了头。阿欣此时忽然对一直没有放在心上的女佣人的年轻感到不顺眼了。
“家里过得还顺心吗?”
“下个月该生孩子啦。”田部一边喷着烟,一边回答。
“噢!是这样啊!”阿欣拿起威士忌的瓶子,给田部斟满酒。田部美滋滋地一饮而尽,然后也给阿欣斟满酒,微笑着说:
“看来,你过得还不错嘛!”
“唉哟,这就看怎么说了。”
“外界是风雨飘摇,动荡不安,可是你总是泰然无事,也许有大靠山……看来还是当个女人好哟。”
“您怎么说得这么难听,反正,我没向您田部先生祈求过帮助,总算没劳过您的大驾。”
“生气了?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样。我只是认为你是个幸存者。因为当今男人们的事太难干了。这个世道,马马虎虎就生存不下去,不是你吃掉别人,就是被别人吃掉。我每天就像赌博那样地生活着。”
“可是你的情况不是很好吗?”
“好什么……冒险啊:就像在踩钢丝,搞得你头昏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