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拉妮·黛维的信
一
最近我搬家了。
两间小屋构成我的新居。
小屋很合我的心意。
现把原因告诉你。
高堂吹嘘自己“很大”,将真正的“很大”轻慢地拒之门外。
我的小屋不自夸“很大”,不学愚笨的绔绔弟子,狂忘地参加“无限”的比赛。
我无意在屋里满足天空的欲望;我要在它的原位得到它,要在外面完整地得到它。
环境幽静。
“遥远”来到我的身边。
坐在窗口我浮想联翩——所谓“遥远”其实是美。“遥远”在美的中间。
美局限于定义,又超越各种界限;同需求在一起,可又独居,在每一天里,又属于永久。
记得以前有一天下午,我乘的轿子穿过田野;一共有八位轿夫。
我看见一位轿夫,像黑色大理石神像;他每一步都跨越职业的低贱,似脚带断链高翔的大鹏。
神因着他的美赐予他恢宏的荣誉。
远空与人最亲;如若关闭窗棂就无从看见。
世俗的家庭,贪欲是壁垒,将眼馋的东西囚禁在近处的樊笼里。
往往忘记贪欲会伤害爱情,如忘记野草压挤农作物。
我写诗,作画。
围绕“遥远”做我的游戏;我用各种服装为它打扮,就像苍天的诗人,用黄昏、拂晓打扮地平线。
我做的事情中没有贪婪,没有私利,也没有我自己。
富有“遥远”的工作中,每时每刻有我的广宇。
与此同时我望见死的甜美形象、静寂的悠远、生活四周无浪的大海。
丰繁的美中有它的席位,它的解脱。
二
别的事情以后再说。
首先需告知的是:我已收到你寄的茶叶。
迟迟不复信是我的性格特点。
我写信极像我作画。
它不通报事件。
它本身就是消息。
形象在世上漫游,我作的画也是形象,走出“未知”,走到“熟知”的门口。
它不是映像。
心中有繁复的破立,繁复的组合;一些或凝成理念,一些或显示于意象;言语的罗网最终活捉那些天鸟。
心儿在风中侧耳静听,寻觅那寻觅语音的情绪。
今日它圆睁双目,要看线条世界里开辟的道路。
它寻望,它说:“我看到了。”人世是“形态”的旅程。在永世的清醒者面前走过,他也无声地说:“我看到了。”
太初的舞台前传来号令,“拉开帷幕!”
雾气的帷幕徐徐升起,形象的舞女登台;千眼雷神因陀罗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观察即创造。他是画家。他观察的盛大节日千古绵延。
三
无垠的天宇上荡过的时光之舟载着“线条”的旅客,在幽暗的背景前他们跳“形体”之舞;无声的“无限”的心声,用无句的“有限”的语言和暗示来表达,有量之美用花篮装“无量”的欢乐的财富——它不是内容,不是思想,不是语句;
仅是形象,用光线塑造。
太初创造的第一刻的音籁,今日传入我心中——揭去无始之夜的面幕说:“请看!”
这些年我在幽僻处自言自听。
从那儿转移到另一个幽暗处,
我自画自看。
宇宙布满天神观赏的座位,我在他旁边,制造观赏的对象。
致苏汀特罗纳德·达塔的信
近来我迷上了线条。
辞藻是豪门女子,私囊丰殷,尖嘴利舌,安抚她颇费神思。
线条出身贫贱,性情温顺,我与她交往分文不花。
指挥树枝开花、结果,是快活地履行责任。率领树底下的光影起舞,是饶有趣味的职业。
枯叶飘落,纷纷扬扬,彩蝶舒翼飞舞,入夜,流萤点点,忽明忽灭。
丛林的宴会厅里他们是风流倜傥的有形的贵宾,不受任何人的质询。
辞藻管教严厉,对我毫不客气。
线条从不责备我纵声大笑。
许多事情我撂下不管,信件丢失,有空闲就奔入培植形象的内宅。因而心里潜藏多年的放荡不羁者,勇气陡增。
他挥毫作画,不考虑凡世的是非,不理睬人们的褒贬。
四
我心情舒畅。
我的画笔没有套上“闻名”的笼嘴。
名气不来制约我的意志。
一开始就未允许原有的交椅搁在作画的胸脯上,它没有规劝我维护荣誉。那名气拖着臃肿的身体,已经无所作为了。
为了保护大部分成果,它派看守站在门口;在正经事情的面前筑了个祭坛,上面一层层置放千百个主人①提出的要求。
然而高傲的名气今日不再露面。和时令之王的彩笔一样,我的画笔是自由的。
致杜尔察迪普拉萨特的信
你要我谈创造歌曲的体会,我惧怕谈体会,可又非谈不可。
人凭智慧成功地创造了语言。
人的感知是哑默的,不可捉摸的,很像幽寂的宇宙。
那博大的哑巴用手势表达心意,不作解释。
幽寂的宇宙拥有韵律,拥有表现手法,天宇舞姿密集。
原子分子在无限时空里,规定了舞蹈的轨道,在“有限”中翩舞,塑造无数形象。
它心里炽热的情感,从花草到繁星,寻找自己的隐喻。
人的感情强烈到控制不住的时候,必须把话语当作宣泄的工具——静默下来的话语,寻找技法,寻找暗示,寻找舞蹈,寻找音乐。推翻原来的含义,扭曲规则。
人在诗里写静默的心声。
人的感知选择音乐作为载体的时候,把闪电般活跃的原子群似的乐章拘禁在“有限”里,教它动作,引它奇妙地旋转,跳舞,“有限”内就擒的舞蹈,获得以歌塑成的形象。无语的形象群,汇集在创作的厅堂。系足镯的“激情”参加洒红节,形象的舞女协调来宾的节奏。
“我已理解。”借助文字、音符、线条表达此话的,是学者。
歌曲是为这样一些人写的——他们的心儿说:“我体味,感受哀痛,观看形象。”他们在理论上很贫乏,血管里却荡漾着乐音。
有机会你可以请教纳罗特隐士;当然不是为掌握煽风点火的伎俩,而是为抵达不受定义束缚的理论的新岸。
第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