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棂格扇映出御凤侍卫镀金兜鍪高高的尖，尖成一排野兽的牙齿。
趴在榻上的太后像具灰白色的僵挺的尸，可人却是还喘着气的。
她伸出鸡爪似的左手要端茶杯，却哆嗦不停，便用右手摁住，摁出几道血红的印。茶杯送到嘴边，却见杯底垢了一层铅尘，她早已没了动怒的劲，只将茶杯一甩，头滚到了长寿绣绢面珠玉缀流苏的枕边。
屋内浸弥的潮湿霉味，让她想起家乡阴沉古黯的老宅里层层叠叠的旧书，想到锦绣装裹的楠木棺椁，想到景胥家的地窖中长绿毛的酒坛子……
蓦地，她睁开血丝纵横的眼，浑浊的、坚硬的声音从喉咙里滚出：”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
没等唱罢，铿然的兵器声、魔兽的吼叫、惨烈的厮打声充斥了凤翥城。
窗外的锯齿倒下了，尘封多日的门打开了，一条血肉流成的河漫了进来，客遇春淌过血河，一瘸一拐、连滚带爬地趴到榻边，哭道：”主子，主子，奴才来护驾了。“”眼见他楼塌了！①“唱毕最后一句，一颗热腾腾的泪从她的眼角落到手背上。
景胥的楼塌了，斑驳的瓦砾成为埋葬他的坟墓，而在坟墓上插上胜利旌旗的是先帝的胞弟、绝妙王世煜，那长着张五官并不清楚的红胖脸儿，稀疏的眉毛和胡子上沾满涕泪，哭倒在皇兄灵柩上的少年公卿。
在望帝的众多儿子中，绝妙王并不讨喜，所以年仅九岁时便被封到了天遥地远的桃都国。
盛产桃子的桃都国虽说并不贫瘠，甚至还有些富庶，但时常受魔王波旬的骚扰。绝妙王不知使了何种手段，和波旬定下了互不干扰的君子协定，还与其结了义。
不过在他波澜不惊的生命中冒起的这朵小浪花也被博学多闻、野心勃勃的哥哥弟弟们盖过，以至于景胥忽略了这个皇子，可贞顺太后记住了他，在皇夫的灵柩前。
手气一向很好的太后不指望平时装神弄鬼、现在坐山观虎斗的藩王们，让他们勤王无疑是引狼入室。她把卿卿性命押到了看上去痴傻疯癫，却有波旬撑腰的绝妙王身上。
太后支使客遇春向景胥献媚，面对一向飞扬跋扈如今摇尾乞怜的秉笔太监，景胥亲自执荆棘毒打他一顿。又为了羞辱太后，把他绑缚到她跟前，太后气不打一处来，狠了心将他责打一番。
景胥得意洋洋，命人把半死不活的客遇春丢到城外，留给了丛莽中的狼豕。
有种致命的手段叫”捧杀“,意为让别人在虚情假意地吹捧声中得意忘形，最终葬送自己，但很多时候，人是被自己”捧杀“的。景胥对自己有百倍的信心，压根儿只把太后当作个”牝鸡司晨“的妇道，从没想过她还能演一出”苦肉计“.
这会儿，苦肉计的被施者客遇春正前往搬救兵的路上，由于遍体鳞伤，痛得几度昏死过去，挣扎着醒过来，为了使自己清醒些，抓起颗尖锐的石头往身上猛力地砸。
这边客遇春气息奄奄，那边景胥突然恍然大悟，”不好，中了妖后的苦肉计了！“.
他醒悟得不晚，客遇春很快就被嗅觉极好的天狗魔兵截住，正当他们狰狞着脸要把客遇春拎回去复命时，一只长着虎脸鸟身的神禽伸出巨爪，一把捞起客遇春，隐入流云中。
景胥气急败坏，一面断绝太后的食物，逼她说出救兵的名号，一面将兵符交给客尽孝，让他前往屯在昆仑虚脚的青龙、白虎二营调兵。
可没等他饿死太后，客遇春便带来了绝妙王及跟在他身后的从波旬那里借来的一万飞骑。
势态有了戏剧性的转变，景胥也被出卖了，出卖他的人是客尽孝。
客尽孝没有用兵符调兵，而是用它打开了笼罩昆仑虚的结界，绝妙王得以长驱直入，汹汹涌涌如千剪万簇飞向山顶的凤翥城勤王救驾。
在喝彩声中登场的景胥还未演完他的政变大戏，就灰头土脸地跌下台来。他没辩解，径自走进了刑部大狱。
大白月亮挺着胀鼓鼓的肚，一点点，挤入山坳，再一点点，倏地消失不见。黎明的天色在青灰中泛着冷冷的白，待栉比鳞次的灯火依次熄灭，尘世变得愈加了无生机。
一日无常万事休，月落复月升，灯暝复灯燃，惟有生命不可旋灭旋生。
牢狱内，不知谁在用低沉而刺耳的声音喃喃梦呓，说起童年纯洁的趣事。黑胖的老鼠在睡熟的人身上叽叽尖叫，垂涎而恐惧地看着眼前这个庞然的食物。
客尽孝把十锦屉盒轻轻放在地上，朝着铁栅内最暗沉的角落喊：”景大人，奴才来看你啦。“”谁？谁？你是哪个奴才？“
他听到一阵嘁嘁嚓嚓翻动枯草的声响，还配上一个健壮男性的呼气声，然后是一句强作精神的声音：”老夫还道人心浇漓，现在看来还不至于人走茶凉。“
随着话声，景胥拖着高大枯槁的身躯蹒跚走上前来。客尽孝抽口凉气，他觉得自己好像是见了鬼。
景胥的周身，显然是刚才匆忙地整理了下，可是越弄越糟。披头散发一堆灰白，破絮残被般地黏满头皮。双眼像被塞入两颗核桃般，乌黑肿胀。一双青紫的大脚，瑟瑟不已地蜷缩着。
景胥庄严地打量了客尽孝一番，用铿锵的语调冷冷地说：”原来是客公公呐，怎么？你是来幸灾乐祸的？“
客尽孝盘坐在了铁栅前，从从容容地从屉盒端出几碟冒着热气的饭菜：霁蓝釉金盖盅里的是七宝驼蹄羹，金地粉彩盖盅里的是脍鱼莼羹，斗彩碗里的是松茸菇瑶柱烧豆腐，瓜皮绿釉盘里的是茉莉花炒鹅肉丁，还有两只花卉纹杯和一壶九酝春酒。
它们雍容华贵地列在地上，与肮脏的四壁、呛鼻的空气极不协调的搭配着。”太后要向景大人下狠手了。奴才想，人活一世，所有奔波忙碌不就为了个‘吃’字，所以便稍略备些酒菜，大人吃饱喝足，也算无遗憾地了却尘缘了。“”呸“景胥朝客尽孝啐了口，道：”原来是来猫哭耗子的，瞧你那狗样。“”景大人说的是，奴才生来是条狗命，狗的身子，狗的脑子，就连心也是个忠贞护主的心。奴才的命是娉婷娘娘给的，娘娘薨了，万岁爷就是奴才的主子，奴才做的说的都只是为万岁爷一个人好……景大人，切莫生气，在你跟前，奴才就是个罪人，但事到如今，不就只有我这么一个罪人来为你送行么？“
景胥嘴里嘟囔着什么，侧过身，也盘腿而坐，”说来说去，只能怪老夫看错人，信了你这个阉人。“
客尽孝往杯里斟满了酒，一杯送到景胥面前，一杯递到唇边，径自喝了下去。”奴才觉得大人不是看错人，而是看错形势。“”哦？“景胥斜过了脸。”一切的一切都是先帝的安排。“客尽孝向四周骨溜溜转了一圈，压低声音说：”大人可曾想过，皇太后并非先帝宠妃，却为何能成为六宫之主？“
景胥微微摇摇头。”钦定太后人选时，奴才听见先帝跟复大人说了句‘一个非常的女人，能做非常的事'.“”非常的女人……指的肯定是妖后，那’非常的事‘又是什么？“”’非常的事‘就是要么逼大人你交出兵权，要么逼你造反。“
他的语调平淡而冷漠，景胥却听得惊心动魄。”大人可能忘了，在宦海中，功高震主者必被处之。先帝号准花晴……不，是皇太后的野心，他知道，初掌大权的太后定会杀鸡儆猴，以立威信，而战功赫赫、结党丰羽的你定会首当其冲。果然，皇太后挖出了你的谋反之心，只不过她手段过嫩，如果没有小春子和复大人，她早已身陷囫囵。“”复大人？哦，那老崽子原来是条深水大鳄，做好一切伪装，只等老夫上钩了。怪不得那么爽快地将遗诏拿给老夫，让他盖个印也唧唧歪歪地，原来是把水搅浑、准备摸鱼啊。老夫这一死，他便可高枕无忧地坐在内阁首辅的红木圈椅上了，看来救走客遇春的那只怪鸟，定是他派出的……果然一切都是计划好的！先帝这招可真够狠的，用妖后的力铲除老夫，又借老夫的力削弱她的势力她娘家在朝为官的人被老夫斩杀的差不多了，包括那个啥屁也不懂的骊千野，等她重新培养起自己的党羽，咱们的小皇帝应该可以亲政了。这是……这是让内阁和外戚宦官相互制衡，小皇帝只管坐收渔翁之利为什么……老夫为金天皇朝抛头颅、洒热血，先帝也一直厚待老夫，从未流露出不满之意呀？“
景胥连连嗟叹，抄起那杯酒，一饮而尽。酒顺着喉咙流向胸口，热辣辣地刺激着，越刺心越凉。
他、贞顺太后都以为自己是看戏的人，到头来，他们在台上杀得风生水起；台下，佝偻着身子的复暮静静地站着，长长的白眉遮蔽下的眼睛闪着猫眼宝石般的光泽。在复暮的身旁坐着个在临死前叮嘱他要通过权力的制衡来扶持幼主的人，这个人就是贞顺太后阴魂不散的皇夫。”景大人，还是那句话飞鸟尽，良弓藏，走狗烹。一来先帝未曾料到自己的病势，二来哪个明君愿背上斩杀功臣的罪名？所以它将这个黑锅留给了皇太后。“
客尽孝语调温和，鹰钩鼻和下巴却冷冷地扬起，像只冷静地俯察万物的鸟。
景胥瞅了瞅他，皱起眉头，道：”客公公忘了说自己，你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
客尽孝苦笑道：”奴才是个守本分的人，分内的奴才负责传达给你有废后遗诏这回事，以及找准时机使你们两败俱伤；分外的也只不过是怕太后会对万岁爷不利而借你的势，见大人你要害万岁爷而用太后的力，以此来报答娉婷娘娘的恩情罢了。景大人，连我们这种只剩半条命的废人都懂这个道理，你怎么就不懂呢知恩图报呐！“”老夫就是知恩图报！“景胥几近咆哮，十指紧紧掐住了铁栅，”你知道吗，如果没有那件东西，老夫也就不会被看作是越俎代庖……都因为那件东西。“”什么？“客尽孝竖起了耳朵，显得有些吃惊。”老夫无意间得到这件东西，它是个秘密，上不告父母，下不达儿女。只要拥有足够的军团，老夫便能持着这件东西完成金天皇朝一直未完成的统一大业一个只会吃芙蓉莲子糕的儿皇帝，一个依赖外戚宦官擅权的太后，有什么能耐完成霸业！老夫不能眼瞅着大好机会被浪费掉，所以才会走这步棋你们这些奴才不懂，这是’杀人手段，救人心‘,这才叫做大丈夫的知恩图报……你不要妄图从我这里知道什么，如果小皇帝有足够的文韬武略，他会知道并拥有这件东西的。“
客尽孝长叹口气，道：”景大人，奴才是不懂，但奴才知道，万岁爷定会是个盛世之君的。“
此后，这位天子的确变成个叱诧风云的人，一个让千里烟绝，白骨陇丘的霸主。
客尽孝用匕柶搅了搅七宝驼蹄羹，端过去道：”景大人，快吃了吧，时辰要到了。“
景胥的嘴角不觉抽搐了下，哆哆嗦嗦地接碗，一鼓作气灌入肚内，喉咙里发出咯咯类似笑的声音。在他挤成一堆的脸上还溢出泪来。
客尽孝又叹了气，费了好大的力才站起身，颠头簸脑地离开了死牢。
这时，凤翥城之上回旋起沉沉的声韵：
二十年来恍如梦，玉檐翠车雾非烟。
将军百战声名裂，空留荒冢听鸦泣。
华胥豺狼充于街，自有利剑来破天。
黄昏的暮色将声渐渐收敛，岑寂了翡翠殿上九龙蟠曲的鎏金屏风。
①”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三句选自孔尚任的《桃花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