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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娉婷和花晴2

一个改立储君,而自己儿子成为祭祀皇权的第一个牺牲品的画面像把利剪,一刀一刀绞着她的心,绞得千疮百孔,她决定不再委曲求全,不再歇斯底里,不再霍尽一生力气来爱她要弑君。
娉婷极力讨好出生卑微的尤美人,这位被皇帝称作“后宫之中绝无仅有的尤物”却毫无城府的美人很快同她亲如姐妹。
娉婷亲手帮她梳皇帝素喜的缓鬓倾髻,为她熏皇帝迷恋的芙蓉香,最后,给她一瓶极损阳体的春药。
皇帝的身体日渐病恹,娉婷知道对丈夫朝三暮四的惩罚奏效了,这也预示着自己儿子登上王位的最后一块绊脚石即将消失。
如此想来,娉婷发自心底的笑了,镜中映出了如花的笑靥,也映了大太监客尽孝又小又尖的面庞,在他微微发抖的手中似乎还捧有一物。
她的心咯噔一下,缓缓回过头,身后,客尽孝手中的漆绘托盘里是叠放整齐的三尺素绫,一霎,娉婷什么都明白了,她的红绡翠袖、姹紫嫣红变成眼前的一片黑暗,黑暗的死亡。忽而,耳边萦绕着忽明忽暗的人语
“娴儿,文家世代受隆恩眷顾,此次入宫,你须尽心侍驾,不要负了祖德天恩。”
“朕会永远守在娴儿身边的。”
“娘、娘”
谁?是谁害了自己?
白练挂着娉婷美丽而冰凉的身体,地上平躺着一只凤翳呈祥的红绣鞋,红得刺目。
客尽孝视觉受了强烈刺激,脸色变得萎靡,逃似地拐出门,向玉宫疾走而去。
门轧轧关上,将春的寒气锁在玉宫内。
宫内昏暝,稀疏的白光从门的菱花格扇穿了进来,亮晃晃、一片片,扎在了铜龟铜鹤光滑的身上,顿然,神兽们变得鲜活而狰狞。
客尽孝下意识地缩了缩后颈,曾经煌煌不可一世的皇宫,如今像个灵堂。
灵堂深幽处,横卧着没有活气的皇帝。
“娴儿说了什么?”皇帝颤巍巍地用手肘支起身子,光里的微尘如幔帐遮住了他脸,他变成无脸人。
客尽孝感到莫名的寒意,忙说:“回禀万岁爷,娘娘说万岁爷、万岁爷早已忘记对旧人的誓言。”
皇帝怔了会儿,缓缓地靠在了角枕上,愤怒、疲惫却始终骄傲的眼角亮晶晶的。
突然,他双手在空中乱划着,嘴里喊道:“叫花晴婕妤来”
不一会儿,花晴婕妤来到玉宫,也顾不得行礼,一边柔声细语地喊着“陛下”,一边踉跄地要跑到九龙床前。
皇帝眯起眼,光帐中,他看到一个张牙舞爪、没有脸孔的女人,不由地害怕起来,喊道:“别过来!”
花晴热乎乎的脸立即冰凉下来,不知所措地杵在通往龙床、铺着大红瑞锦宫绫的台阶上。
“你是花晴?”皇帝心惊胆战地将头伸过去,仔细看了一遍,点头道:“的确是爱妃,朕都认不出你了。”
顿了顿,他又阴沉沉地说:“想不到是你把这件事告诉朕的……你为何要说呢……是你、是你逼着朕杀了娴儿!”
花晴一听,几欲要哭了出来。
冰面支离破碎,刺骨的湖水中,依稀看见头顶一窠星屑似的水光……如果没有你,我将在水中永眠。此刻,她仿佛被推入了二十年前的冰窟,他冷冷地看着她沉没湖底。
“臣妾所作一切都是为了陛下。”花晴“噗通”跪在了台阶上,面如没有表情的冰雕仙子。
她整个人其实也早已成了冰霜,在入宫几年后。
唯一的一次温情脉脉,就是由于儿子的诞生,她曾动情地幻想,幻想待儿子封王后,请旨随其到封地,做个贞娴若斯、含饴弄孙的妇人。
但如此默然无语的梦也被娉婷碾得粉身碎骨:五年前,娉婷谋杀了她的儿子,这一切皇帝却不知道,如今她想通了,皇帝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想知道。
夫啊,她害你,你还那么爱着她,而我呢?我也是你的妻,你曾想与之偕老,为你生儿育女的妻啊!
他的爱杀了那么多人,爱他的人也为他死去了一半。
花晴越想越懊丧,不过很快看开些许。
娉婷贵妃已死了,在皇宫,爱情只可利用不可依赖,娉婷明白得太晚,而花晴从儿子夭折的那天起,就把自己关在屋内不施粉黛、不弄金缕,整日刺绣。娉婷曾问:姐姐绣的是什么?花晴笑而不答。
她想不到,花晴绣的是太后礼衣,更想不到,是自己亲手将这件织金龙凤纹的大袖衣加在花晴身上的低眉顺眼、嘴角永远凝结着温婉笑意的花晴暗中在春药丸里加了剧毒,并将娉婷的阴谋告诉皇帝。一小太监试药后当场毙命,尤美人吓得和盘托出,气血两亏的皇帝心头被一口带血的痰卡住,瘫在了病榻上。
此刻,病榻上的皇帝凝望着花晴脸上淋淋漓漓的泪,叹气道:“是呀,你是在为朕呀!朕知道,你本是个温良的人。”
“宣复暮爱妃,你退下吧。”召之即来,挥之则去,如同这二十年,忽而来,忽而去。
沿着太监传召复暮觐见的此起彼伏的尖利声音,花晴从御前缓缓走到了门外,白光像刀片生生刮着她的脸,她举起深蓝绢地印花敷彩袖挡在了头顶上,高高的门槛牵住了脚步,她用剩下的手扶着门框,费力地迈了出去。
复暮迎面而来,及地的白须将干瘪的脊背拖得佝偻。他向花晴行个礼,匆匆而去。
她的面前是龙凤藻饰的九曲回廊,回廊两旁伫立着看不到尽头的朱红漆柱,柱子面目森然。
鹄立在一旁的太监客遇春忙掺住她,向前走了。
原以为皇帝召见自己是因为牵挂,现在才知道他仅是要发泄心中一时的怨气。
那最初和最后的爱,以浪漫开始,以冷酷结束,这叫人还有什么好期望的呢?有欲望便足够了,待母仪了天下,自己所有的失望和付出不就能得到补偿了么?
这种慰藉不知从何时起便伴随着她,在这个用阴谋和鲜血滋养的后宫,她将自己如此千锤百炼,铸成一副铜肌铁骨,挡了箭、挡了刀,同时,长出毫无感情的心肺,失了爱、失了梦、失了真。
捱一步,笑一步,捱一步,伤一步;酸风丝丝,刺出清泪,滴破胭脂脸。
哭到云板钟响起,换上白云香纱裙,她走到了回廊尽头。
尽头的天空苍茫、细雪垂垂。站在翡翠殿一旁的青鸾阁上,花晴兜紧了绀青色绮花织锦篷。
白茫茫的屋顶,黑魆魆的墙,凤翥城像一张仰望着苍天,呆滞而阴沉的脸。蓦然,一种阴阳怪气的呼声从皇夫曾经的寝宫现在的梓宫中出:“搭闩,下锁,灯火小心”,余音颤颤,恍如隔世。
又是一场春雪,和初入宫时一样。
二十年前,花晴不留心陷入湖面的冰窟中,在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被狩猎路过的皇帝救起。
花晴的眼泪结成几根冰条子,明澈的黑眸一动不动凝视着皇帝,他就这样鬼使神差地爱上了。
二十年后,他容易怜香惜玉的心用在了娉婷贵妃身上。他终是没有声张,娉婷贵妃以陪葬的名义永远留在了他的身边。不能同生,那就共死。
娉婷贵妃的儿子仍嗣皇帝位,殿阁大学士复暮为顾命大臣。遗诏中还留了“凡军国大事,兼取太后之言”的话,最重要的是由于本朝皇后早逝,花晴婕妤毫无障碍地成为贞顺太后。
对于皇夫的抉择,太后很是动容,不过因来得太顺利,心内始终有点坎特。
坎特的心事又上了太后的脸,客遇春冻得脸色发紫,本不敢支声,见太后不乐,便凑上前说:“奴才不明白,主子为何不将当年小主子被害的真相也一同说出。”
太后撇撇嘴,道:“她弑君谋国,罪在不赦,可其子仍继承了大统,可见大行皇帝对储君的宠爱。若说出此事,大行皇帝定会认为哀家心有罅隙,甚至会为报子仇而谋害储君。如此哀家只会落得个殉葬的下场,而不是掌管玉玺的贞顺太后。”
客遇春拍了自己一嘴巴子,道:“奴才真是被猪油蒙了心,主子英明,谁要敢同主子作对,就是那个鸡蛋碰什么来着?”
太后笑道:“你就是这么糊涂,那叫鸡蛋碰石头!”
客遇春跟着笑了,两撇八字眉变成了儿字。不过他心内是明白的,无论主子多么英明,总会有鸡蛋来碰。这份不能说出的明白在“登基大典”后得到了印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