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我从日本回来时,住在东亚旅馆里,在一天夜里,有三位朋友来看我,一个男的两个女的,其中就有一个是我久已渴慕着要见的她。
一个年轻而风度飘逸的少女,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身上穿了一件淡咖啡色西式的大衣,衣领敞开的地方,露出玫瑰红的绸衫,左边的衣襟上,斜插着一朵白玫瑰。在这些色彩调和的衣饰中,衬托着一张微圆的润泽的面孔,一双明亮的眼瞳温和的看着我,这是怎样使人不易消灭的印象呵,但是我们不曾谈过什么深切的话,不久他们就告辞走了。
春天,我搬到西湖来,在一个温暖的黄昏里,我同建在湖滨散着步,见对面走来一对年轻的男女——细认之后原来正是她同她的爱人。我们匆匆招呼着,已被来来往往的人影把我们隔断了。
从此我们又彼此不通消息,直到一个月以前,她同爱人由南方度过蜜月再回杭州来,我们才第二次正式的会面。他们打算在杭州常住,因此我们便得到时常会面的机会。
"你预备几时到北平去呢?"在我们彼此沉默很久之后我又这样问她。
"大约在一个星期之后吧。""时间不多了,此次分别后又不知什么时候再能聚会,希望你在离开杭州以前再到我这里来一次吧!"
"好;我一定来的,你下半年仍住在杭州吗?这里真是一个好地方,不过太住久了也没有什么意思,到底嫌太平静单调,你觉得怎样?"
"不错,我也就这样的感觉着了,所以我下半年大约要到上海去,同时也是解决我的经济问题!"
"唉,经济问题——这是个太可怕的问题呢,我总算尝够了它的残酷,受够了它的虐待
你大约不明白我过去的生活吧!"
"怎么?你过去的生活,当然我没有听你讲过,但是最近我却听到一些关于你的消息!"
"什么消息?"
"但是我总有些怀疑那情形是真的,他们说你在和你的爱人结婚以前,曾经和人订过婚!"
"唉,我知道你所听见不仅仅是这一点,其实说这些话的人恐怕也不见得十分明白我的过去,老实说吧,我不但订过婚而且还结过婚呢!"
她坦白的回答,使我有些吃惊,同时还觉得有点对她抱愧。我何尝不是听说她已结过婚,但我竞拿普通女子的心理来揣度她。其实一个女子结了婚,因对方的不满意离了婚再结婚难道说不是正义吗?为什么要避讳——平日自己觉得思想颇彻底,到头来还是这样掩掩遮遮的,多可羞,我不禁红着脸,不敢对她瞧了。
"这些事情,我早想对你讲,——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同情心的人不多呢,尤其象你这样了解我的更少;所以我含辛茹苦的生活只有向你倾吐了。"
实在的,她的态度非常诚恳,但为了我自己的内疚,听了她的话,我更觉忸怩不安起来。我只握紧她的手,含着一包不知什么情绪的眼泪看着她。——这时冷月的清辉正射着她幽静的面容,她把目光注视在一丛纯白的玉簪花上,叹了一口气说:
"在我还是童年的时代,我已经是只有一个弱小的妹子的孤儿了。这时候我同妹妹都寄养在叔父的家里,当我在初小毕业的那一年,我弱小的妹妹,也因为孤苦的哀伤而死于肺病。从此我更是天地间第一个孤零的生命了。但是叔父待我很亲切,使我能继续在高小及中学求学,直到我升人中学三年级的那一年,叔父为了一位父执的介绍将我许婚给一个大学生,——他年轻老实,家里也还有几个钱,这在叔父和堂兄们的眼里当然是一段美满的姻缘。结婚时我仅仅十七岁。但是不幸,我生就是个性顽强的孩子,嫁了这样一个人人说好的夫婿,而偏感到刻骨的苦痛。婚后十几天,我已决心要同他离异,可是说良心话,他待我真好,爱惜我象一只驯柔的小鸟,因此他忽视了我独立的人格。我穿一件衣服,甚至走一步路都要受他的干涉和保护,——确然只是出于爱的一念,这也许是很多女人所愿意的,可是我就深憾碰到了这样一位丈夫。他给了我很大的苦头吃,所以我们蜜月时期还没有完,便实行分居了。分居以后我的叔父和堂兄们曾毫不同情的诘责我;但是那又有什么效果?最后我毅然提出离婚的要求,经过了很久的麻烦,离婚到底成了事实。叔父和堂兄宣告和我脱离关系。唉,这是多么严重的局面!不过'个性的威权,助我得了最后的胜利,我甘心开始过无告、但是独立的生活。
"我自幼喜欢艺术,那时更想把全生命寄托在艺术上。于是我便提着简单的行装来到杭州艺术大学读书,在这二段艰辛的生活里,我可算是饱受到经济的压迫。我曾经两天不吃饭,有时弄到几个钱也只买一些番薯充充饥。这种不容易挣扎的岁月,我足足挨了两个多月。后来幸喜遇见了那位好心的女教授,她含泪安慰我,并且允许每月津贴我十块钱的生活费,嘱我努力艺术这总算有了活路。
"那时候我天天作笔记,我写我艰辛的生活,写我伤惨的怀抱,直到我和某君结婚后才不写了。前几天我收拾书箱把那笔记翻来看了两页,我还禁不住要落泪,只恨我的文字不好,不能拿给世上同病的人看。
"不过真的艺术品是用不着人工雕饰的,我想你还是把它发表了吧!"
"不,暂且我不想发表它,因为自始至终都是些悲苦的哀调,那些爱热闹的人们不免要讥责我呢!"
"当然各人的品味不同,一种作品出版后很难博得人人的欢心。不过我以为在这个世界上究竟是欢乐的事情太少,哪一个人的生命史上没有几页暗淡的呢?将来我希望你能给我看看!"
她没有许可,也不曾拒绝,只是无言的叹了一口气。
那只小狗从老远的草堆中窜了出来,嗅着它主人的手似乎在安慰她。
"我真欢喜这只狗!"她说。"是的,有的狗很灵"
"这只狗就象一个聪明的小孩般的惹人爱,它懂得清洁,从来不在房里遗屎撒尿,适才你不是看见它跑到草堆里去吗?那就是去撒尿。"
"原来这样乖!"
她不住用手抚摸小狗的背。我从来对于这些小生物不生好感,并且我最厌恶是狗,每逢看见外国女人抱着一只大狼狗坐在汽车上我便有些讨厌。但今天为了她,我竞改了平日对狗的态度,好意的摸了它的头部,它真也知趣,两眼雪亮的望着我摆尾。
这时月光已移到院子正中来,时间已经不早了,几只青蛙在墙阴跳踉。她站起身整了整衣服道:
"我回去了,一两天再会吧。
她的车子还等在门口,我送她上了车便折回来,走到院子里见了那如水的月光、散淡的花影,恍若梦境。
我们正预备搬家——可是为了那新房子太大我有些胆小,正在踌躇难决的时候,忽听见扶梯旁马靴声橐橐,走上来一位年轻的武装同志。
"从营里来吗?近来忙些什么?"我问。
"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这两天特别糟,到处去找房子,都找不着。"
"找房子作什么?"
"昨天接到我太太的快信,就是这几天以内要到杭州来。""那好极了,省得你常常闹寂寞呵!"
"好是好,但嫌太忙了些,一时哪里去找个相当的房子?"
"就是你太太一个人来吗?""是的,就是她一个人。""那么我们请她住到我们新房子里去好不好?"我问建说。
"也好,"建在思索后说:"不过不知道陈先生赞成不?""怎么,你们也要搬家吗?"
"对了,我们打算搬家,因为这地方太闹,简直不能写东西,并且天气也热。"
"那么你们房子找到了没有呢?"
"找是找好了,只是房子太多,院子太大,我们单独住,我有些怕,倘使你来那就好了,并且可以借重你的武器壮壮胆!"
陈先生听了我这话,连忙笑道:"只要你们不嫌弃的话,我们就来同住吧!"
建和我应道:"好,你们就来吧!"
陈先生虽然很年轻,但世故很深,他看见建有些踌躇的情形,他便自动的先把他太太的为人介绍我们。他说:
"我的太太是个中学生,年纪很轻,她顶不喜欢说话,人倒是极老实的。"
"那么是沉默一流的人了,我最喜欢沉默的人,我觉得一个人能够沉默,多少都有些伟大不可及的地方。"
"你太过奖了!她只是不懂得什么的一个小孩子,那里说得到伟大。"
"呃,呃,你也不必过谦吧!我们还是谈谈房子的问题"建插言说。
"你们打算几时搬?"
"倘使我们商议妥当了,明后天就可以搬。"
"那么你们就规定后天搬,我的太太明天下午就可以到杭州,我想先住一夜旅馆,后天就到新房子去。"
"何必住旅馆,就一直到这里来,将就住一夜,后天就可以一同搬过去了。"
"那也好,只是又麻烦你们。""自家人何必那么客气?"
"好吧,我们就决定这么办吧,现在我还要回到营里去料理些事情,今天晚车到上海去接她,再会吧!"
"好,再会!明天到了就来吧。"
陈先生匆匆的走了,建忙着整理他自己的书籍,我只怔怔的坐在沙发上,揣想那一位不爱说话的陈太太。
第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