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正要进房去,这王夫人终是疼着喜凤,恐怕气头上参差了,误了这个亲事,就便说:这个凤孩子呢,原也是老太太一点遗念儿,而今攀这亲,老太太心里也喜欢,我有什么说的。总听凭外头主张应承了就是了。单则是女孩儿的事便问我,别的事尽着人同琏小子商量。贾政本要推在贾琏身上,顺势儿便道:敢则贾琏办差了什么事情?
王夫人冷笑几声,就将丹书铁券、敕封诰命的话说出来,单不提宝钗的次序,只说了一句人到了糊涂偏听的时候,连个前后大小也忘了。这真是王夫人的身分,虽则意见参商,却不反目。就那规讽的口气,也还相敬如宾。贾政便站起来道:原来琏儿这么着,我通不知道。但只凭着他,我也不是。我回去就叫他过来请两位老人家狠狠地教训教训。
贾政就朝上打一躬,慌得薛蝌、宝钗连忙退下来。贾政又打一躬,就回转来斜对着宝钗也一躬,慌得二人赶步上前扶住了。贾政道:好生的谢姨太太,回上太太,请太太同着你就回来。
宝钗只得答应了是。贾政即便别了薛蝌回来,贾琏随即过去。坐了一会,方跟了薛蝌回来,只宝钗、香菱避了。薛姨妈便站起来,王夫人坐着不动。贾琏只是站着。王夫人就尽力数说了一番,贾琏也不敢辩。王夫人又说:你夫妻两个前前后后干的好事,成也是萧何,败也是萧何。只看人家势分儿好坏,你们眼睛这样看得清罢了。你们总是贾家门里,倒是你从前那位有才有智的巧巧头上也顶个王字儿,你不看僧面看佛面,怎么样把我们姊妹娘儿踹到这个田地!又将丹书铁券、敕封诰命的话尽数说出来。又说:好一个知法度的同知官,你那有才有德的人儿活在这里,也防着他拿住这个劲。
王夫人一面说一面还揉眼。贾琏看见这个光景,不住的碰头还解不开,只得像贾蓉陪凤姐儿似的,两只手左右开弓,掌自己的嘴,自己打自己骂。薛姨妈等通过意不去,王夫人也便心慈,就道:你这么样做什么,你有话尽讲。
薛蝌也忙忙地拉他起来。贾琏道:太太容讲就讲,不容讲不敢。王夫人道:你有话尽讲。
贾琏道:若说起丹书铁券敕封诰命这些事,实在是侄儿讲的。他只是祖宗的荣耀儿,子孙的吉利儿,排在执事的道儿上两边好看的。不要说咱们不好送了姓林的,林表弟现在当个翰林他怎敢收着。也还不止这些,但是祖宗上遗下来的仪从,现在两府里的仪从,到了这日通要摆过去。况且从敕命架子以下的东西,前日喜妹妹到林家去已经送过一遭。林家哪曾留下一件?姨太太、太太想想,这个就透明了。至于林表妹的事情,也还没有定准,无不过老爷压住了,叫侄儿在里面张罗些小事儿,就算定准了,将来过门了,两个弟妇也分个年纪大小来,谁还不懂得这个理。现今咱们家里要来一个状元女婿,将来宝兄弟怕不是个状元子孙。到游街的时候,他两位夫人只一并着两辆车,一字儿的游街,只拣宽阔的街道走也好。
薛姨妈等都笑了,王夫人也道:你听他油嘴,好个花面儿。
贾琏打一个千道:侄儿花面也做,苦情也回,侄儿一辈子的养活全仗着老爷、太太,也说不尽的感激。又是侄儿媳妇从前闹得那样,到而今人也死过了,人不提她,侄儿也要牵扳她。侄儿算没有家的了,那府里回不去,人也知道侄儿现今又办差了事情,惹得太太生气,侄儿也没脸,以且只好快快的弄个分发儿往外省混饭去。看运气补偿得老爷从前的恩典也好,补偿不得也好,回来也好,流落也好,体谅了大人的志气,揩揩眼泪别处去,再也不想在林妹妹身上沾什么光拉什么帐。求太太恩典,饶侄儿的全盘错着,请交过这帐房。太太若不肯回,侄儿也不用进这府里。王夫人听了,停了一停,倒也为难,只得说道:真正贾家门里子孙傻的傻到那样,刁的刁到这样。他这个口江河似的,倒把我要顺转来,还求着他。
这里薛姨妈家人,也尽着劝。贾琏道:太太肯回去,侄儿凭什么总情愿的,还敢要太太求着我。不过我这番也有个苦情便了。
外面贾政又来到客厅上坐着,几遍的叫人请宝钗。李纨、平儿、探春、惜春也都来了。又送过来几席酒,里里外外,又叫彩云、莺儿等将被褥衣箱搬过去。贾政又见了薛姨妈说些家常,直到晚饭后方才惊天动地的将王夫人、宝钗请了回去。宝玉接出来,王夫人喝他:走开!贾政也喝着。又叫麝月、玉钏儿等教导宝玉好好地招陪宝钗。宝玉也心里头想起来,自从回家之后十分的冷落了宝钗。又想起从前与宝钗好的时候,心里也十分惭惶,便来殷勤体贴。宝钗也不理他,只往里间房内另自收拾睡了。宝玉独在外间房里睡下,一夜千思百转,恐怕黛玉过了门婆媳姊妹不和,不能设劝转来便怎么样?又想起王夫人喝他的光景,远不像个依了的。怎么大嫂子、三妹妹不将我从前这番话逐句儿讲给太太听了?便又将这些话像小孩子背书似的又一句句重新背了一遍。这么样说去已经透明了,太太还有什么不依的。只怕大嫂子、三妹子倒底忘了些。就叫起莺儿来,着实地盘她。莺儿只笑着。宝玉益发急起来说道:到底大奶奶、三姑娘可曾把我这些话儿全个儿学给太太听了?
莺儿也笑死了,就道:是真个学的,只是我却记不清。
宝玉道:也记得一两句。
莺儿就将宝玉玩起来,说道:要便二爷再说一遍给我听听,等我合一合看。
宝玉真个一字不改又说一遍。莺儿就笑死了,一面点头道:全学上了。
宝玉道:这么着太太还不依?
莺儿笑道:真个的太太听了这个才依了。
宝玉道:依了为什么还恼呢?
莺儿道:这个我却不知道。
宝钗在里间床上听得清清楚楚,只想宝玉这么个孩子气傻到什么分儿,只好长久地被丫头们玩儿便了。且说王夫人回来几日,心气渐平,又忆着喜凤,彼时潇湘馆也开了,仍旧叫玉钏儿同着林之孝家的过去接回来。一则几天不见,二则现与姜景星说亲,不便再叫她住在一个宅子里。也是王夫人的主意,贾政也说很该接回来。
那边林良玉见喜凤又去了,探不出黛玉的言语,又与喜鸾商量。喜鸾知道黛玉与惜春好,就请惜春过来,背地里先与她说明。惜春因与黛玉一同梦见册子一节,打量黛玉断然立不定了,又问史湘云,像是黛玉与宝玉终究分拆不开,也顺同众人来劝她。
这黛玉虽则无可奈何,却也初心不改,想起良玉哥哥果真要成这件事,不能不探我的信儿,我如今另想一个妙计,做了个不回之回,岂不很好。想着宝玉这事现今仗着舅太爷做主,我只等舅太爷恼了我便不要我了。这终是个妙计儿。我而今只打算了三句话对付他。第一,一生一世只叫舅舅、舅太太,照先一样,又与宝玉分居,各人干各人的事。第二,单拣舅舅最恼的是戏班儿,我偏叫蒋琪官领班,袭人跟着我服侍过去,连芳官、藕官们定要押着他还俗到府里头仍旧唱戏。可记得舅舅打宝玉的时候也为着戏子,彼时还有老太太护着也那么样地打,何况而今。况且这蒋琪官是王府里的,如何肯来,就是芳官们还俗也费力。第三是舅舅、舅太太素常恼恨宝玉是在姊妹丫头中间混,我而今偏要住在大观园,时常接这些姊妹丫头回来同住。这三件事件件触伤着舅太爷,好等他嫌弃我,这便是我的金蝉脱壳的妙计儿。
黛玉早已想得停停妥妥,遇着惜春再三地问她,也就说将出来。惜春也笑着,很明白她的主意儿,就笑道:你这个锦囊三计,果然妙计。但不知可能够果真斩断尘缘?
黛玉也只笑着。惜春便告诉喜鸾,喜鸾即告诉良玉。良玉只管摇头。惜春回去也告知王夫人等。王夫人等俱各为难,也尽知她单单地触怒贾政。也有说她古怪的,也有说她决绝的,也有说她豪华吐气的,单只瞒了贾政一人。独有史湘云说了一个好
字。惜春跟着问,史湘云总不说明。众人心里明知此事婆婆闹一番,公公也要闹一番。但不知贾政听见了到底依不依,恼不恼,就算恼了,可也有人挽过来?就算依了,黛玉可另外还有什么妙计出来?要知端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31章 谒绣闱借因谈喜凤 策锦囊妙计脱金蝉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