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李纨忽看见黛玉耳朵上不见了那金鱼儿,忍不住便问道:林姑娘,你那金鱼儿放在何处去了?黛玉道:原来大嫂子也没有知道这个来历,我也没有告诉你。这原不是金子打的,是生成的一件宝贝,说起它的来路也很远呢。是什么安期岛上玉液泉内长出来的。但凡亡过的人,口内噙着它,千年不得坏。但是不在人口里含着,隔了十几天便要将雨水养它一周时儿,极迟一个月总要养一昼夜。
薛姨妈、李纨都诧异起来道:难道到了水里头还会游么?
黛玉道:有什么不会,晚上放在水盂里一夜,明日早晨就活泼得了不得,拿也拿它不住。你不信,给你瞧瞧。即便叫:紫鹃、晴雯,好好地拿过来,给姨太太、大奶奶瞧瞧。晴雯就去拿了一个暗花白定窑的荷叶盆过来,放在桌子上,紫鹃便走近前来也看着道:大家看,它好乐呢。
众人细细地一看,果然的一碗清水中间一个小金鱼儿在里面忽上忽下的。薛姨妈便将一枝簪儿拔下,要放下去斗着它,黛玉忙止住道:这油的使不得。薛姨妈就在瓶梅上摘一段梅花梗下来,在水碗内斗着它玩。
这个金鱼儿就掉过来转过去,团团地跟着这梅花梗儿咬。把个薛姨妈、李纨笑得了不得。紫鹃又一面送上一个显微镜说道:姨太太、大奶奶仔细着瞧,还更好看呢。
两个真格地接过来轮流照着细看,这鱼儿原本只有四分长,一照倒有四尺多长,浑身淡金色,眼圈上一线红耀得紧,身上还有赤金的两行字。一面是两行,是:亦灵亦长,仙寿偕臧,一面是三行:一度灾劫,二贯福禄,三跃云渊。原来都是篆文。
薛姨妈辨不出,亏了李纨念将出来,真个惊奇不已。这里正看着,忽听得惜春走进来叫一声林姐姐,黛玉就迎出去。惜春手里正拿了一卷道书,黛玉恐怕薛姨妈、李纨瞧见,就同到吕祖师那边去了。薛姨妈终是个老实人,又有了年纪,沉吟了一回,却发出一番议论来,道:却也奇怪,你看这个宝贝儿,我想起宝玉的那块玉也有前二行,后三行,话语儿通也差不多。又是一个是娘胎里含出来的,一个是棺材里含出来的。这才叫做玉配金,金配玉呢!我们宝丫头的金琐倒是人工制造的,怎比得它天生的一对儿。不是我说,咱们这样人家谁大谁小无非因亲结亲,更难得一床三好。又且这林姑娘也生来和我们宝丫头好得很,我便要将这个真金玉的事情告诉你婆婆。
李纨听了,碍着宝钗驳回不得,就便说是也说不得,只得说道:真个也奇怪得很呢。
紫鹃、晴雯都点点头,三个人心里又想道:难得姨太太这等大方,又说得千真万当,说破了实在的奇怪。这薛姨妈、李纨也就出来,黛玉、惜春连忙地送了,同走进去。
原来惜春也没有见过这金鱼儿会游,也稀奇得很,也就细细地看了盘问。这晴雯自从碰见宝玉又遇着麝月递了红绫袄襟子,益发将宝玉记挂着,正要借题发挥,就扯扯紫鹃。
紫鹃也会意,趁着惜春盘问,也便是一是二的将薛姨妈的一番议论一字不改地尽数说将出来。这黛玉听见了,不觉的红云满面,一手到水碗里抢起这个金鱼儿往地下一掷,还要寻些东西砸它。慌得紫鹃、晴雯一头哭,一头将金鱼儿拾起来,说道:我的姑娘,你凭怎么生气,也犯不着砸这个命根子!
黛玉气喘吁吁地道:你们造出这些胡言,我还要这捞什子做什么!急得惜春也再三相劝,便道:林姐姐,你便要各人干各人的事,也要留着你这个人儿。左右是人家的话儿,依不依由你,这么气着做什么!这三个人闹了好一会,千言万语像哄孩子似的,终把金鱼儿依旧替黛玉挂上了。
只苦了麝月,来来去去远远地望着潇湘馆,花门上哪里有什么竹枝儿,只来来去去地整日间通有人往来,直把宝玉的眼睛望也望穿了。
且说薛姨妈真个到王夫人那边是一是二地告诉她。王夫人也稀奇也喜欢,也将贾政一到家的言语告诉,彼此意见相同。又遇着贾政进来,王夫人也告诉了,贾政也连连称奇。王夫人便叫玉钏儿跟着平儿到潇湘馆去探听。
不一时平儿、玉钏儿回来,将晴雯告诉她适才林姑娘砸金鱼的情景,一一告知王夫人。
王夫人只闷闷不乐。玉钏也就告诉了莺儿。这莺儿始终是宝钗体己的人,要宝玉细知黛玉无情便一心地向了宝钗身上,也将黛玉要砸金鱼的事情告知宝玉。
宝玉听见了吓得目瞪口呆,却又细细想道:我这姨太太的话,不但要说她大方,哪一个字还错呢?真真是真金真玉,天生一对儿,更奇在她的字文也差不多。真个这么着,我从前狠狠地恨着这个捞什子,如今就该急急地爱重她呢。
又想起:这点子小小金鱼儿也会游,实在奇了。我从前实在没有看见。林妹妹你就不和我好,你单把这个金鱼儿给我看看玩玩也好。我从前玩意儿的东西,大凡你爱的,你没言语,我只探了个风儿,我就送了给你。你若果真要我这块玉,就拿了去也没什么爱惜的。但是果真有那金玉的话来,就该好好的圆全了。怎么我从前要砸这个捞什子,她如今又要砸那个捞什子,连这金玉的两个东西也吃了多少苦,天下竟有这样印板的事情。造物也太板了,倒像人编出来的,人就要编这个也不犯着编得这样呆呆板板似的。算来太极图内这边一旋,那边也是一旋;那边一个黑点,这边也就还它一个白点。天地间的事情全是这样的了。这么看起来,她从前受过了多少苦,我如今也要照样的还她多少苦。不要又是印版儿的,我倒临了来配了宝姐姐,将来她也临了来配了别人。我不能见她,她就亡过了,不要她不肯见我,我也就真个的化了灰飞了烟了。但只她过去了还会转过来,我化了灰去了还转得过来转不过来呢?就能照样的也能回转来,底下的事情便怎么样,这也就难猜了。
心里想着,不觉地走过大观园来,要望他花门上到底有无竹枝儿。只见麝月远远地摇着手,宝玉只得无精打彩地走到埋香冢下山坳边来,看见开足的梅花也一片片地望池子里飘下去。就便跟着这梅花片下来,好一池的澄澄绿水,自己便扶了朱红栏杆望着池子里。这池子里冰纹初解,静静的不动涟漪,将宝玉这个影子如镜面似地照将出来。宝玉看了自语道:宝玉,你这么个人儿,怎么近得林妹妹?林妹妹,你这个人自从在梦里走到琼楼玉宇中,被你传上殿去,侥幸地望了一望,就被那些侍女狠狠地立刻将珠帘放了下来。而今重来世上,再到园中反比天上还远。我若能望见你的影儿,像我这会子在水中间见我自己的影子,也不枉了我重返家门。
正在出神,忽见一行人字雁,叫得怪难过地飞了过来,影子在这池子里渡了过去,宝玉又将黛玉从前看呆雁的醋语触将起来。便道:我们从小儿原也好,什么外四路来了宝姐姐,她就从此起了心。也是凤嫂子不好,也是大姐姐为头为脑地赏了什么红麝串,叫林妹妹从此生起了别的心来。前儿太太还招出来,挂在我襟子上。
宝玉就要将它掷在池子里,又想起元春的恩义,从小儿周领的情况来,不忍掷去:我只从今后不再带它,不要被林妹妹看见还怪我就是了。总之这池水,照得出我的影照不出我的心,我只好自己明白便了。
正在想着,上流头游出一条鱼来,宝玉又想起从前众姊妹在此钓鱼,也想起黛玉的金鱼儿:连个真金的也会游起来,真是一件神物了。怎么鳞儿上又会有字?古来的鱼书都是在鱼腹内,它偏又在鳞上。莺儿也不能说出什么字,到底与我这个捞什子上的字同也不同?还就是一个字不改的?还是大同小异的。再不然详它的意思还是合得来离得远的?大嫂子自然记得,我且去问问她就明白了。
宝玉想定了,便到稻香村来拉住李纨细问。这李纨看得清清楚楚,如何忘记,便逐一告诉。宝玉就写将出来,李纨一面教着他,也是篆字怎样的篆法,那鱼儿有多大,宝玉就依了她画了出来。李纨笑道:也差不多,只要填上些金就是了。现今在你林妹妹耳环上挂着呢。
宝玉颠颠倒倒地看了说道:这么看起来很好呢。李纨也笑吟吟地将姨太太这番话说出来,宝玉道:莺儿也曾说过,便是老爷、太太也都定见了。只是林妹妹太恨得我过分些。朝廷家定人的罪名儿,也要问了口供定,不像林妹妹面也不容见,辩也不容人辩,自己说怎么样便怎么样的。
李纨叹口气道:宝兄弟,据我说起来在你呢,原也不怪你,只是想起她过去的时节,你们这一家子还拿她当个人看么?堂堂荣国府中一个姑太太留下的一个外甥女,并不是林府上前妻晚后的;又且姑太太虽则过背了,老太太现在,远远地接她来的。就算老太太白疼了她,斫树枝的也顾个本身儿,就活活地闹神闹鬼,叫她无缘无故顶上个出嫁的名儿,她是个女孩儿,为什么顶这个名?她从前的那个病原也是不中用的了,也没有在你家磨什么三年五载,怪可怜的。上了床半个月就撂在哪里,要汤没汤要水没水,也没个人影儿,坚可怜儿的。一口气还在,连她的丫头也逐个地叫去了,等到气也尽了,棺材还没有。你想想,你们贾家门里正正经经的人儿,只有我一个去送她的?而今众人也不要怪她和我好,现今她家的势分儿厉害着,想附着的也多了。只除了我,谁是她送死的人呢,她要不恨,谁恨?李纨还要说下去,直把宝玉哭得要死去了。
李纨急忙地缩住了口,只得回转来劝道:宝兄弟,我是个直性人儿,你问我,我就说。你若再那么着,我往后一句话通不说,就是你林妹妹那里我也通不管。宝玉只得忍了伤收了泪,说道:大嫂子,你的话字字真字字苦,叫我怎么不伤呢。我知道林妹妹到底和你好。总要你替我挽回她。李纨也只得编几句出来哄哄他,生怕伤坏了宝玉,反受王夫人的埋怨。
宝玉只得别了李纨回到宝钗处,叫宝钗与薛姨妈商量起来。忽然麝月走来悄悄地附着宝玉的耳朵道:花门上有了竹枝了,快走吧。宝玉就没命地跑进大观园来。正不知宝玉此去果然见得黛玉,黛玉见了如何两相辩理,要知端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6章 戏金鱼素面起红云 脱宝麝丹心盟绿水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