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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新起炉灶成为另一种人

当时两人既异常努力,丁玲女士成绩又特别出众,恰当上海书业风起云涌的时节,正有若干读书人视新书业为利薮,各就手腕之修短,集股开办大小书店与刊物,各个书店刊物编辑人皆莫不介于劳力与资本家之中间。编辑人莫不有一面渊源,故两人皆不辜负这种机会,在生活督促与友谊督促两种意义中,用全力写了不少文章。
上海的《中央日报》总编辑彭浩徐,找海军学生去编辑那报纸副刊,每月有二百元以上稿费,足供支配,三个人商量了一阵,答应了这件事后,就把刊物名为《红与黑》,这红与黑成为此后《红黑》杂志的胎儿,正因为这刊物,后来才有《红黑》的计划。三人既应允了共同来维持这个刊物,由海军学生出面作事,海军学生每夜便得过望平街转角处一栋老旧房子里,从走动时吱吱嗝嗝的扶梯,爬上摇摇欲坠的三楼,坐在办公室一角,发出编好的稿件,就看总编辑一面写本报社论一面吸纸卷烟,直到副刊最后清样看过后,方坐了浩徐的大汽车回家。丁玲女士则有时同去,有时又独自在家中等候,或一个从报馆刚把事情办完,一个在家中的短篇小说也写成了。两人不管时间早迟,总仍然有许多话可谈,第二天仍然很早就爬起床来,继续做夜里未做完的事。
两人生活既然好了些,从前在北京时各处看房子的习惯,来上海时又恢复了。两人只想找一较干净住处,就终日各处跑去。法租界公园附近一带,每个贴了招租帖子的人家,两人皆似乎从这些家人后门走进去过一次或两次。两人用铅笔记下若干门牌和房价,有时还同二房东讨论一阵月租,说妥了,或预先还放下点点定钱,临出门时总嘱咐那房东说:“定下了,定下了,莫另租人,后天一定搬来!”(其实只须一出门,两人把收入一打算,便明白搬家太不容易,定钱又等于白送了。)这时节或者那二房东还会在后楼窗口边说:
“胡先生,二十八来,我就不租人!”
胡也频便抬起头来,向楼上人答话:
“当然的,你租了别人,我同你上巡捕房打官司去!”
说了这种趣话后又向身边丁玲女士眼睛,所下的定钱,仿佛因此就算是并不虚掷了。于是记起这定钱正需要作三天后的什么用处,两人又回家写小说去了。
两人迁入萨坡赛路一百九十六号时,两人皆十分快乐。所住的主人,是一个从某国做工回来的勤工俭学生,或者那时所有的办法皆从法国惯例,房租计需三十一元,包饭计需十六元,每餐限定用刀叉从盘中检取菜饭,每天却同样必有一碗黄花木耳汤,一碟盐水煮的红色虾米,一个带壳鸡子。房东尖嘴瘦脸,如同一个猕猴,说话时则一面伸手尽力抓着自己头发,一面把眉毛聚拢,好像被人逼着还账无法可想的神气。
这房东自己虽是那么一个无趣味的人,却有一个壮丽年青的女人,高个子身材,白白的脸,奶子高高肿起,手脚皆发育得异常齐全。男子虽然说已在某野鸡大学教书,女人似乎并不受过多少教育。女人处处还有乡下人爽直单纯的脾气,高兴时大声的笑,不高兴时就独自跑到楼下厨房去枯坐。丁玲女士看见这房东太太生活得那么寂寞,穿得衣服材料十分好却十分旧,问她是什么时候缝的,她就说这还是半年前结婚的东西。
女人并不算得怎样美,但完全的发育把四肢长得整整齐齐,同时也把肌肉充腴,皮肤膨紧,性情变得天真朴厚可爱了。
先是似乎因为客人房中有糖可吃,房东夫妇来海军学生房中攀谈时间便多了些,等到糖果完事后,房东太太业已成为两个房客的熟人,房东一出外,这女人便跑来同丁玲女士谈话了。
人熟了点,就可觉得出这女人总有些什么地方像匹壮实的兽物,又有些方面近于一个好人。结婚了五个月,五月里穿的单衣,到十月里还只是这惟一当家衣服,天气渐渐的冷下来,各地皆应当烧壁炉或预备其他御寒工具了,这女人则只能把大条毛巾裹在身上肩部与胸部,作成一背心模样,外面仍然罩上那件结婚丝质袍子。也正似乎因为双方皆熟了点,从前成为忌讳的皆忘去了,那留学生对于女人的苛刻也越发多了。海军学生与我皆在一种愤愤不平中故意不甚理会那留学生,却给了那个壮丽女房东一些殷勤与关切。当时两人——把丁玲算进去也可以称为三人,还曾经作出一种可笑的计划,以为当按照这种计划,如何使这女人同丈夫分离,信托我们,让我们改造她,培养她,使她成就一个非常的女人。
但因此一来,那壮丽女人却对于海军学生感到了好处,海军学生原来的计划,虽并不想把他自己穿插在里面,弄出各方面多少口舌和眼泪来,然到了他发现这女孩子的感情如何在每个日子中有所不同时,一点点好奇心或也曾经把他牵引到别一处去做了些小小糊涂的梦。并且过不久,在房东那方面,似乎就有了眼泪同口舌,事情成为趣剧的场面,各方面把事情的原来的真实意思皆弄歪曲了。两个人搬到这住处来,花了那么多钱,赁一间窄小的房子,主要的是能写作。如今既不能做正经事,反而生出些讨厌事情,两人皆觉得非迁个住处不可,恰好我住在新民也正需要搬家,故商量去找一相当房屋,预备三人同时可以住下。
为了一种方便的原因,我们住处,仍然选定了萨坡赛路,门牌为二百零四号。在那名为“新房子”的住处,三人中作为海军学生负责的,出了《红与黑》及《红黑》月刊,作丁玲女士同我负责的,出了《人间》月刊,我们在各书店出版取名为第二百○四号丛书的,计有单行本小说七种,海军学生此后成为问题的禁书——《光明在我们前面》,就在那房子里起首,丁玲女士的长篇《韦护》,也从这屋中二楼产生。丁玲女士一面尽全力写作,一面还把各处《红黑》订户名单,抄到封套上去,一面又忙着办种种杂务小事。第一期刊物在海军学生奔走下出版后,本埠各书店露眼处皆陈列了这本新出的刊物,刘既漂先生所设计的《红黑》封面,虽只那么两个大字,却非常厚重大方。我们三个人坐了车过四马路与北四川路各书店去看我们刊物,只见书店窗橱内皆陈列了这份杂志,且见到一些人拿了这杂志在手中翻阅,几个人便互相会心微笑着,从这一家书店溜出,又撞进另一家书店,快乐得真无言语可以形容。
回家后,大家谈着计算这刊物寄到各处后的情形,且想起书店中买书人情形,我们皆觉得应更谦卑一点来努力了。
过数日,我们轮流各处去打听刊物在本埠的销数,所得的消息使我们更觉得前途充满了希望。
我们自己知道各人的力量十分有限,几年来在十分卑微里努力,也只是希望各能尽点力于自己这份事业的信仰上。我们境遇那么糟,力量那么少,所知道的世界那么窄,我们把刊物办下去,文章作下去,同时也就是在学习创作学习生活。现在好像各方面皆有了光明,慢慢的,我们的态度得到了读者的同意,创作且成为一个新的趣味同一种新的方向了。但我们自己的打量呢?总觉得我们还是在学习。我们只是向一个辽远的理想迈步,同时这迈步认为是应当沉默的,无声无息的,故刊物在我们手中时,即或当时对于种种无味的批评,也从不加以辩诘与反击。这沉默又可以说是由于几人的稳重,或是由于几人的骄傲。是的,“骄傲”在几人中的确可以成为沉默的理由,几年来一般作者皆各在时会中推迁浮沉,若我们既不屑于攀援这种时代而随之浮沉,由于年青人的骄傲,设能极诚实的依凭自己点点微弱的信念,好好的写出些作品来,这骄傲除了妨碍到假文人的成名以外,还损害到谁的什么?
日子过去了。
半年余的忙碌,迫逼我们写了不少文章,告给了我们一分经验,使我们明白作者向商人分手,永远成为徒然的努力。另外则共同增加了一点儿债。这其间,在上海方面,则有某一时“普罗文学”的兴起,以及几乎是反手间的“民族文学”的成立,两方面的作者与作品呢,作者名字那么多,且仿佛有许多人的名字还极其为年青人所熟习,至于作品却没有一个人能从记忆里屈指数得出他的数目。因为依上海风气,这些作家们照例是先成作家后写作品的,还常常使远地读者刚来得及知道他们的派别时,他们自己又早已新起炉灶成为另一种人了。
这活泼滑稽随风逐浪的精神,原不是中华民族本来的性格,然而一个文学发展史的叙述者,却可以把这种性格的形成,解释为“海派才情”与“商业竞卖”结合后当然的结果。
“说明这个社会这个民族的堕落与腐败,修正这个社会制度一切不能继续下去的错误”,把文学凝固于一定方向上,使文学成为一根杠杆、一个大雷、一阵暴风,有什么不成?文学原许可作这种切于效率的打算。文学虽不能综合各个观点不同的作者于某一方向,但认清楚了这方向的作者,却不妨在他那点明朗信仰上坚固顽强支持下去。我们希望每个作者当他既认为必须在某种态度下制作作品时,先不缺少认识他那所取方向价值的能力,他还不能决定那方向的得失时,就莫太勇于然否,他既决定他的信仰时,就莫因为稍受打击便即刻“投降”。然而十年来的政治现象,正奖励到所谓“自首”这种人,上海商人所支配的书业,则大半只在把一切作者,随时改成各样入时面目以引诱读者,作为赚钱牟利的张本,因此十年来的中国新文学,除掉一些不足道的新海派文人与永远皆在那里转变的投机分子外,也就正只是用着一批身在上海为商人帮闲而活着的闲人、一批置身大学顽固迂腐的教授,各自扮着种种小丑姿势,以个人生活上的恩怨与个人情感上的爱憎为基础,展开了理论的场面,在也算是争斗寻觅中打发了十年日子。十年来成名的教授迂腐如昔,一说话时总仍然只埋怨中国还无莎氏比亚或托尔斯泰。成名的闲人,则带着本身在各刊物上丑诋造谣的故事,走入老境里去,沉默了。其中凡稍稍乖巧的,则又另寻出路作其他事业去了。也有身不服老而又鲠直倔强的,带着游侠者的感情,在为弱小的事业与孤单的理想力主正义,则依然仿佛本身站在最前线上,作为人类光明的火炬,但自己在得失打算中既厌于执笔,不能写点自以为合乎理想的理想作品,也不能用什么有秩序的理论,说明所谓中国的纪念碑似的作品,是什么形式,需什么内容,在某种方法上某种希望里可以产生。只时时刻刻作着负隅自固的神情,向近在身边受了威胁的小小一点,加以猛毒的一搏,却忘了大处远处自己所能作所应作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