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有了点钱,只想得到一个较好的住处,所以每天无事就过各处去看住处。两人住过银闸,住过孟家大院,住过中老胡同,最后才迁入北河沿的汉花园公寓楼上第十号。
在那公寓楼上他们大约住了将近一年,那时的生活虽仿佛不很窘迫了,由于支出方面不甚得体,两方总仍然常常显得极其狼狈。冬天来时,房中虽有煤炉,却无煤块,客人来时,就得女主人用旧书旧报作为取暖的燃料。报纸完事后,外面寒气十分逼人,室内无法工作,两人就坐在床上看书。
房租到期无法应付时,两人便常常不在家中,各处乱跑。在家为掌柜的见及时,便装作出门借钱的样子,用围巾紧紧的裹了身体,出门向北或向南踏雪散步,直到夜深方敢回转住处。
两人在北京住下来,总像等候什么似的。等什么?两人似乎也不明白的。但当真等着,就是等着丁玲女士写作的机会。
过分的闲暇使她变成一个沉静的人,由于凝静看到百样人生,看到人事中美恶最细致部分,领会出人事哀乐最微小部分,海军学生长时期相伴的一份生活,培养到她的感情,心灵与智慧已成熟到透明如水。她等着写作的机会,“成功”与“荣誉”却同样又在等她!
她于是开始写了《在黑暗中》以次诸篇章。对于这个新作家的写作,给了最大鼓励的,实为那时《小说月报》的负责者叶圣陶。《小说月报》用了她的文章,且随即就寄给了一笔出乎两人意料以外的报酬。得到这笔稿费后,两人真不知道怎么办。作品刊载后,就证明了编者的见识,超人一等,对于这无名作家作品的采用,并不见得错误。《小说月报》一万余固定读者方面,皆希望明白作者是谁,其中一定还有与作者平时常相过从的人。与他们相熟的人,决想不到那么一个朴素圆脸女孩子,写得出这种感情强调色泽鲜明的作品。丁玲是谁?假若是一个女子,这女子又是谁?真是一个稀奇的谜。很觉得有趣,也很可以明白一般人的意见简陋,想及时永远令人觉得有点难受处,便是某一些熟人,直到很明白地告给这种作品是谁写作时,他们还表示出未能相信的神气!
文章既有了出路,两人的生活,自然也有了新的设计。两人皆觉得应当多念些书,且当真感觉到非念书不可了。想学好了日文,以为将来稿费能每月固定得到若干数目时,两人或可以同时过日本去,便从朋友中商量如何补习日文的方法。
那时节,朋友中学日文的无一人,朋友的朋友,却有一个据说已经能够用日文译出书的君。但当时想把这人请来谈谈,与君相熟的朋友又恰恰离开了北京,无人可以代为介绍,也就罢了。
我则恰如在另一本书所记,因中国的南方革命已进展到了南京,出版物的盈虚消息已显然有由北而南的趋势,北京城的好天气同公寓中的好规矩,都不能使我们承认老呆在这个砖头垒就的大城中为得计。并且在上海一方面,则正是一些新书业发轫的时节,《小说月报》因为编辑部方面负责者换了一人,作品取舍的标准不同了一些,在北平汉园公寓写成的《柏子》等作,已经给了我一个登载的机会,另一登载我作品的《现代评论》,编辑部又已迁过上海,北新书局与新月书店皆为我印行了一本新书,我觉得我在上海即或不能生活得比北京从容些,至少在上海也当比在北方活得有意思些,故我不能尽在北京住作过日本留学的空想,就从海道把一点简单行李同一个不甚结实的身体,搬移过了上海,在法租界善钟路一个朋友代为租妥的亭子间住下,开始了我上海的新生活。再过了两月,他们两人又用另外一种理由,也居然到上海来了。
两人虽在上海住过,这次来上海既不预备久住,故一来就暂且住在我那地方。那时节我住处已经从亭子间改为正楼大房,房中除去一桌一椅一木床外,别无他物。两人因此把被盖摊开,就住在我房中楼板上。
两人平时虽极亲密,年青人的个性既强,意见或有小小冲突时,抖气吵闹,大凡青年爱侣不可免的一分任性处,自然也可以在两人生活中存在。设遇一个作出“什么皆不需要”,一个作出“要走你即刻就走”的神气,把局面完全弄僵时,我若在场总极力转圆,希望他们各人节制自己一会儿,直到毫无办法时,我就堵住房门,不让那个要走的能走,也就是省得另外一个另一时节各处坐了汽车去找寻。同时我从他们一刻大吵大闹一刻和好异常的生活上,且明白了少年夫妻自然最容易发生这些事情。我把这事情称作“感情的散步”,就是感情离开固有生活的意思。我一面劝解,一面必在心中打算:“我若是懂事明理的人,我会看得出这是用不着救济的事。一份凝固生活有时使人厌倦了,一点点新的发现照例就常常使人眩目。然而这眩目决不是很久的事,一时的幻觉必不至于使人永远糊涂。同时,这过失若不过是由于过分热情而成的多疑与多嫉,则只需要一分稍长的时间,一切误会就弄明白了。”我先就算定两人一切误会的理由,决不出那于个海军学生的褊持热情疑嫉以外。故一面劝他们,请求任何一个节制一下自己的感情,一面且明明白白的告给他们,我的意见不是担心他们分离,却实在只是担心过一会儿海军学生没有车钱各处去找她。在过去这种事情却既常由于两人疑嫉而起,皆近想像的问题。这次到了上海后,第一天两人就都带着意见相左的神情。
情形真糟,两人还只住在我那儿一夜,第二早上就为了一点点小事闹翻了。我原在他们身边,视听所及皆迷迷胡胡难于索解。到时有眼睛的不去注意对面的脸色,只知肆无忌讳的流泪,有口的也失去了情人们正当的用途,只知骂人赌咒,凡是青年男女在一块时,使情侣成为冤家以后,用得着的那一份,两人皆毫无节制的应用了。我那时真又急又愁,不明白应当如何帮他们一点忙,做一点于他们两人有益的事情。
我先前还不明白两人争吵的主题何在。后来才明白当真有了那么一个人,凭了一种稀奇的机会,居然把一种带着乡巴老的朴质有余技巧不足的爱情,穿插到了两人生活中间。吵闹时节——
男的说:“我知道你不爱我,已爱了别人。”
女的就说:“你不爱我你才那么不信任我。”
男的又说:“我就因为太信任你,你就去会他。”
女的又说:“你那么多疑自私,还说在爱我!”
男的又说:“我信任你,你就成天到他住处去……”
女的又说:“我到他那儿去,你不是明知道为了什么事情吗?”
话说得再重一点时,于是女的就把大衣脱去,把皮夹中所有的货币倒出,一面哭泣一面十分伤心的说:
“频,频,你莫说了,你瞧,我一个钱不要,空着这两只手,我自己走了,你不必再找我!”
男的也仿佛有理由十分生气,接着就说:
“好,美美,你走你的,我知道你离开我就到什么人的身边。”
女的气得脸色发青,一面开门答着:
“是的,我就是去他那里。我爱他,我讨厌你。”
“我早知道你是……”
“那你为什么像疯子一样追我赶我?”
男的见女的尽哭,尽把我送她那副美丽羊毛手套用牙齿咬得破碎不成样子,又见我守在门边,女的并不出门,就十分生气的说:
“你要走你走你的,我不留你!”
女的自然就极力推我,想攫取我衣袋中的钥匙,见我不让她走,就说:
“从文,你这是怎么?你让我走!我绝对不再留在这个房中!你不许我走,我就生你的气!”
那男的于是也说:
“休,休,你尽她走,她有她的去处!”
我让她走我才真是傻子!因为我已经有过了很好的经验,这一个抖气走了,另外一个等一会儿还是得坐了车辆各处去找寻,把熟人处、公园、影戏场,无处不找到。我还得奉陪来作这种可笑的事情。当天找不着时,我又得用一切话语来哄着这一个,且为那一个担着心。日光下头的事全是旧事,这一次自然还同上一次差不多,上海地方那么宽,要我放走了这个,又去陪那一个向各处做捉迷藏的玩意儿,一面还时时刻刻捏着一把汗,以为一个假若因为呕气跳水服毒,一个就会用小洋刀抹脖子自杀,简直是一种无理取闹小孩子的行径,这种行径也真够麻烦人!
女的既不能走,男的后来便又想走了。这海军学生虽然体力比我好些,但到了这些时节,自然不会把我屈服得下,我决不能把手中钥匙尽他抢走。
于是三个人支持下来,两人皆如莎士比亚戏剧中名角的风度,用极深刻精粹的语言,互相争辩同诘难,我则静静的倚定在房门边,看这充满了悲剧与喜戏意味的事件自然发展。
第16章 意见相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