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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在湖边,弥生要采集野生的山茱萸的红果,被小刺扎伤了小指头;出血的时候,弥生边吸吮小指的血,边向上翻弄着眼睛,凝望着银平说:
“银平,为什么不给我摘呢?你那双像猿猴的脚丫,跟你父亲长得一模一样哩,不是我们家的血统呀。”
银平气疯了,恨不得将弥生的脚插进刺丛中,但他却没去触动她的脚,露出牙齿来要去咬她的手腕。
“唉哟,一张猿猴的脸呀。嘻嘻……”弥生也露出了牙齿。
从土堤的泥土中钻出来的婴儿,跟着银平走来,这肯定是银平的脚像野兽类的丑陋的缘故。
银平没研究过那个弃儿的脚。因为他压根儿就不认为那孩子是他的。他自滤自嘲:一旦察看,脚形相似,这不就足以证明那是自己的孩子吗。婴儿的脚,尚未踏上这个社会,还很柔软,很可爱,不是吗。西方宗教画的神,周围飞着的安琪儿们的脚,就是那样的脚。踩上了这个人间的泥沼、荒岩和针山之后,就自然变成了银平这样一双脚。
“如果是幽灵,那孩子就不会有脚啦。”银平喃喃自语。据说幽灵没有脚,这是谁看见过的象征呢?银平这种想法如同觉得从前自己有许多朋友一样寻常。从银平本人的脚来说,也许已经不再踩在这世间的土地上了。
银平在灯光璀璨的街上仿惶,将一只手掌朝上窝成圆形,要接受从天上掉下来的宝物似的。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山,不是郁郁葱葱的高山,而是被火山岩和火山灰弄荒芜了的高山。在晨曦和夕阳的辉照下,色彩斑斓,可谓万紫千红,同朝霞和夕照的天色变化别无二致。银平必须背叛那个憧憬町枝的自己。
“先生纵令在上野的地下道,我也会去的。银平想起久子这像是预言式的爱的宣誓,又像是别离的宣言。银平出现在上野,心想现在那个地下道不知怎么样了。”
连这里也荒凉了,或者说也幽静了。这些流浪者大概是常住在地道里,彼此认识,他们在一侧排成一列,有的横躺,有的蹲坐;有的像是以捡纸屑那种背篓作枕头,有的铺上装炭的空草包或席子。看来有大包袱皮的人,算是好的了。这是昔日常见的流浪者的形象。过路人对他们毫不关心,眼睛朝上,连看也不看一眼。自己也没有觉得要给别人看。现在就开始睡觉,真是早觉,令人羡慕啊。有一对年轻夫妇,女的枕在男的膝上,男的趴在女的背上,安稳地睡着了。夫妻双双圆成一团的睡姿,即使在夜间的火车上,恐怕也难能模仿得那样自然。活像一对小鸟,一只把头伸进另一只的羽毛里酣睡似的。他们的年龄在三十岁光景吧。这一带夫妇成双搭伴是少见的。银平站定凝望着他们。
一阵地下的潮气,夹杂着烤鸡肉串和蒟蒻杂菜味。银平钻进一家食铺的门帘,恍如下到了钢筋水泥的洞穴,呷了两三盅烧酒。他看见身后有个穿花裙的人钻进门帘来,是个男娼。
一碰面,男娼什么话也没说,便送了个秋波。银平逃走了。并不是轻快的。
银平窥视了一下地面上的候车室,这里也笼罩着流浪者的气味。站务员站在人口处。
“请出示车票。”银平挨了一句。连进候车室也要车票,这简直是少见。候车室的墙壁外侧,有一群人像是流浪者,有的呆立,有的蹲靠在那里。
银平走出车站,一边考虑男娼的性别问题,一边误入了背胡同,遇上了脚登长统胶鞋的女人。她上身穿一件微脏的白衬衫,下身是褪了色的黑裤。是半男装。在洗抽了水的衬衫上,看不到丰满的胸脯。一副萎黄的脸,晒得黝黑,没有化妆。银平转过头去,擦肩而过时女子就注意他了,她有意靠近银平,尾随银平。有跟踪女子经验的银平,脑后长了眼睛似的,一有人尾随,就知道了。银平脑后的眼睛熠熠生辉。但是,这女子为什么要尾随呢?银平脑后的眼睛也无从分辨。
银平第一次跟踪玉木久子,从铁门前逃出,来到附近的繁华街时,据野鸡女郎说法:“并不是跟踪而来”,其实表明了跟踪的事实。现在这女子,从风采来看,不是个娼妇。长统胶鞋上还沾上了泥泞。那些泥泞也不是湿的。像是几天前沾上,至今也还没有洗净。长统胶鞋本身也摩擦得发白,有点旧了。天并没有下雨,却登着长统胶鞋在上野周围漫步,这样的女子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呢?她的脚是不是残废了,还是长得难看呢?她之所以穿裤子,也是为了这个缘故吗?
银平眼前浮现出自己那双丑陋的脚,接着想到难看的女子的脚也尾随而来,就戛然止住脚步,打算把那女子让过去。但是那女子也停住了脚步。双方的目光相遇,都像是要探问对方什么似的。
“我为您做点什么事呢?”女子首先开口问道。
“这句话是应该由我来问的呀。你是不是跟踪我来的呢?”
“是你给我送秋波的嘛。”
“是你给我使了眼色。”银平边说边回想刚才同女子擦肩而过时,自己是不是给了她什么暗号呢?他认为她确实是有意尾随的。
“在女人中,你的打扮有点特别哩,所以我只是瞧了瞧。”
“没有什么特别的嘛。”
“你是什么人,是被人送秋波才尾随来的吗?”
“因为你值得我注意呀。”
“你是什么人?”
“什么也不是。”
“有什么目的吧?你跟踪我……”
“我不是跟踪你。噢,我是想跟来看看。”
“唔。”银平再上下把她打量了一下。她的嘴唇没涂口红,颜色发黑,有点不正常;嘴里镶有金牙。年龄难以判断,大概是四十开外吧。单眼皮下的目光,像男子一样干涸、尖利,要把人弄到手似的。而且一边眼睛过分细长。黝黑的脸皮,僵直发硬。银平觉得有点危险。
“好,就到此为止吧。”银平说着就势举起手,轻轻地触摸了一下女子的胸脯。无疑是个女子。
“你干什么?”女子抓住了银平的手。女子的手掌松软柔嫩。不像是干劳动活的。
确认一个人是不是女人,银平也是第一次经验。明知她是个女人,还通过自己的手去确认是个女人,银平奇妙地放下心来,甚至感到可亲可爱了。
“好,就到那边去吧。”银平再说了一遍。
“你说那边,是到哪儿呢?”
“附近有没有舒适一点的小酒馆呢?”
银平探问了有没有带着这种异样打扮的女人也能进去的酒馆之后,又回到了灯光明亮的大街上。他走进一家卖五香菜串儿的小吃店。女人也跟着进来。有的座席在五香菜串儿锅的周围,围成工字形。有的座席则远离五香菜串儿锅。工字形周围的座席,大致上都已坐满了客人。银平在靠入口的座席上落坐。宽敞的入口,挂着的半截门帘,下方可以望见过路人的胸脯。
“你喝白酒还是喝啤酒。”银平说。
银平没有打算把这个一副男子骨骼的女人怎么样。他知道已经没有危险,另外没有目的也是轻松愉快的。喝白酒还是喝啤酒也就悉听其便了。
“我喝啤酒。”女人回答。
这家酒馆子除了五香菜串儿以外,还能做几个简单的菜肴,菜单纸牌成排地挂在墙上。叫什么菜,也全听女方的选择。从女人厚颜无耻的样子来看,银平觉得,这女人是不是为不三不四的人家拉客呢。如果是那样,他也就想通了。但是银平没有说出口。女人也许发现银平有什么危险,也就没有去引诱他。或许是对银平产生某种亲近感,她才跟踪而来的吧。总而言之,这女人似乎已经抛弃了她最初的目的。
“人生的一天,真是奇怪啊,不知会发生什么情况呢。我你萍水相逢,竟同你喝起酒来了。”
“是啊,是萍水相逢啊。”女子只喝了一杯,就很来劲地说。
“今天和你喝个痛快就完了。”
“就完了。”
“今晚从这儿就回家?”
“就回家。家里孩子在等着我呢。”
“你有孩子?”
女子依然连续喝了几杯。银平盯视着女人喝酒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