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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町枝没有把银平的事告诉水野。町枝没有感到自己曾被一个奇怪的男人缠住搭话。而且早就忘记了。银平正躺在嫩草坪上,要看还是能够看见的。她岂止没有看他,即使看见他,也没有注意到他就是刚才那个男子吧。银平则不能不注意他们两人。一阵泥土的凉气爬上了银平的脊背上。可能这是处在穿冬大衣和暖的大衣之间的季节吧,银平却没有穿大衣。银平翻过身来,面向町枝他们两人。他不是羡慕他们两人的幸福,而是诅咒他们两人。他闭上眼睛不久,就浮现出一幕幻影:仿佛看到他们两人乘着熊熊的烈焰从水上漂荡而来。他觉得,这般情景证明了他们两人是不会永远幸福的。
“阿银,姑妈真漂亮啊。”
银平仿佛听见了弥生的声音。银平曾和弥生双双坐在湖边的盛开的山樱树下。樱花倒映在水中。不时传来小鸟的啁啾声。
“姑妈说话时露出牙齿,这是我最喜欢的。”
说不定弥生会感到遗憾:那样一个美人为什么嫁给像银平父亲这样的一个丑男子呢?
“父亲和姑妈是唯一的亲兄妹。我父亲说,阿银的父亲既已过世,让姑妈带着阿银回到我们家住好了。”
“我不干!”银平说罢,涨红了脸。
他仿佛要失去母亲而觉得厌烦,还是能和弥生住在一起而感到腼腆呢?也许两者兼而有之。
那时节,银平家中除母亲外,还有祖父母以及大姑妈。她是离婚回到娘家的。银平虚岁十一那年父亲死于湖里,他头部带有伤痕。有人说,他是被人杀死扔在湖里的。他喝了湖水,也像是溺死的。也有人怀疑,可能是在岸边和什么人争吵被推下水中。令人可恨的是,弥生家里有人指桑骂槐,说银平的父亲大可不必特地到妻子老家来自杀嘛。十一岁的银平痛下决心:假使父亲是被人下毒手,就非要找到这个仇人不可。银平到了母亲老家,就来到了浮上父亲尸体的附近,躲在胡枝子的繁枝茂叶之中,观察过往的行人。他想绝不让杀死父亲的人平安无事地通过这里。有一回,一个牵着牛的男人走过来,牛发起脾气。银平吓晕了。有时还绽开了白胡枝子花。银平折了一朵花,带回家里,夹在书本里做标本,他发誓要报仇。
“就说我母亲吧,她也不愿意回家呀。”银平对弥生愤愤地说。
“因为我父亲在这村上被人杀了。”
弥生看见银平刷白的脸,吓了一大跳。
弥生还没有告诉银平,村里人传说银平父亲的幽魂会在湖边出现呐。据说只要经过银平父亲死亡的那湖岸边,就会听见脚步声尾随而来。回首顾盼却不见人影。拔腿就逃跑,幽魂的脚步不能走动;人跑远了幽魂的脚步声也就听不见了。
连小鸟的啁啾声从山樱梢顶转到下面的枝头,弥生也都联想到幽魂的脚步声。
“阿银,回家吧。花倒映在湖面上,不知怎的,真叫人生怕哩。”
“不用怕。”
“阿银,你没有好好看呀。”
“不是很漂亮的吗。”
银平使劲拽住了站起来的弥生的手。弥生倒在银平的身上。
“阿银。”弥生喊了一声,弄乱了和服的下摆,逃走了。银平追了上去。弥生喘不过气,停下了脚步,抽冷子搂住了银平的肩膀。
“阿银,同姑妈一道到我家来吧。”
“不愿意!”银平边说边紧紧地拥抱她。眼泪旋即从银平的眼眶里流溢出来。弥生也用模糊了的眼睛,凝望着银平,久久才开口说:
“姑妈曾对家父说:如果住在那种房子里,我也会死去的。这话我听见了。”
银平拥抱弥生,仅此一回。
众所周知,弥生的家、银平母亲的娘家,早年就是湖畔的名门世家。她为什么要嫁到不是门当户对的银平家里来呢?母亲是不是有什么缘由呢?银平对此抱有怀疑,是在几年以后的事了。那时候,母亲已经同银平分手回到了娘家。银平上东京攻读后,母亲患肺病在娘家与世长辞,原来从母亲那里得到的一丁点学费也断绝了。银平的家,祖父也已故去,现在剩下祖母和姑妈还健在。听说姑妈要了一个在婆家生下的女儿来抚养。银平长年没同家乡通信,也不知道这个女孩子是否已经出嫁。
银平感到,自己尾随町枝来到嫩草坪上随便躺下来,同从前自己在弥生的村庄的湖边上,躲在胡枝子花丛中相比,似乎没有多大的变化。一样的哀伤,掠过银平的心间。为父亲报仇的事,他已经不再那么认真思考了。纵令杀父的仇人还在世上,现今也已老态龙钟。如果有个老丑的老头子来找银平,忏悔杀人的罪过,银平会不会像消除了缠身的魔鬼那样痛快呢,会不会唤回当年两人在那里幽会的那种青春呢?往昔山樱花倒映在弥生村子里的湖面上的情景,如今还清晰地浮现在银平的心上。那是一泓平静得连一丝涟漪也没有的、大镜一般的湖水。银平闭上眼睛,想起了母亲的容颜。
这时候,牵着小狗的少女从土堤走了下去,银平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见男学生站在上堤上目送着她。银平也猛然站起来,目送走下坡道的少女。映在银杏树叶上的夕影浓重起来了。已无过路行人,少女连头也不回。走在前头的小狗,拖着链条,急于回归。少女迈着轻快的小步,太美了。银平心想:明天黄昏,这少女一定还会登这坡道的。他想着想着打起口哨来。他朝着水野站立的方向走去。水野发现了银平,望着他,他也没有停止口哨。
“你真快活啊。”银平对水野说。
水野不予理睬。
“我跟你说话呐,你真快活啊。”
水野皱起眉头,望了望银平。
“唉呀,不要挂着一副讨厌我的面孔嘛。在这儿坐下来谈谈吧。如果有人得到幸福,我就羡慕他的幸福。我就是这种人。”
水野背向他正要走开,银平就说:
“喂,别逃跑呀。我不是说坐下来谈谈吗?”
水野转过身来说:
“我才不逃跑呢。我跟你没事。”
“你搞错了,你以为我是想敲竹杠吗?来,请坐下来。”
水野仍站立不动。
“我觉得你的情人很漂亮。这不行吗?真是美丽的姑娘啊。你太幸福了。”
“那又怎么样?”
“我想同幸福的人谈谈。说实在的,那姑娘实在太漂亮,我尾随她来了。她原来是同你幽会,我大吃一惊。”
水野也惊愕地望了望银平,刚想往对面走去,银平从后面把手搭在他肩上,说:
“来,咱们谈谈吧。”
水野猛推了一下银平。
“混蛋!”
银平从土堤上滚落下去,倒在下面的柏油马路上,右肩膀异常的痛。在柏油马路上盘腿坐了一会儿,用手按着肩膀,站起身来。他爬上土堤,对方已渺无踪影。银平胸部难受。喘着粗气坐了下来,又突然趴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