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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珠儿

我们几乎还没有谈过那个婴儿;那个小动物个她的纯洁的生命,秉承着不可测知的神意,从一种茂盛的罪恶的热情中儿开放出一朵可爱的不朽的花上那个忧伤的妇人,眼看着她长大,眼看着那每天越来越光彩的美丽以及那如闪烁的阳光般罩在孩子的小小面容上的智慧,她感到多么奇异呀!她的珠儿!——海丝特是这样称呼她的;这个名字并非用以表现她的相貌个她绝没有像珍珠那样柔和、洁白、明净,她给这婴儿取名“珠儿”下是因为她的宝贵——她耗费了她的一切才买了来的——她母亲的唯一的宝物!真的,这是多么奇异呀!人们用一个红字标明这个妇人犯了的罪人那个字母又具有那么有力而悲惨的效验,除去跟她自己一样犯罪的人以外人再没有别的人会同情她人然而人类如此惩罚的罪恶个上帝却给了她一个可爱的婴儿作为这罪恶的直接的后果,这个婴儿也就生存在那个受辱的胸怀中,把她的母亲和现世的人种与后裔永远地联系起来,最后将成为天国中被祝福的灵魂!
不过这种想头个给海丝特。白兰的忧虑,多过于给她的希望,她晓得她的行为曾经犯了罪恶;因此她不能再相信结果会是良好的,一天又一天,她恐惧地看守着这个孩子成长起来的秉性,总在担心会发现出某一种阴暗狂野的特质只而和那产生她的罪恶相应合又的确,她没有生理上的缺陷,这个婴儿,形态完整,精力充沛,嫩弱的四肢具有天然的灵活动作人真可以说她是在伊甸园里生长的;而且可以说在人类第一双父母被赶出来之后,就把她留在那里成了天使的玩物几这个孩子有一种天生的优雅二那并不一定是与无疵的完美相共存的;她穿的服装口无论多么简单,看见的人总认为只有那件衣服才最合她的身材人但是小珠儿不穿村俗的粗衣,她的母亲,怀着一种病态的意旨(这一点以后我们就可以更加明白),尽力搜求着最奢华的质料下并让她想象的才能得到最充分的发挥来装璜孩子在人前穿戴的服装向这个小人物这样打扮起来儿是显得那么壮丽,而这也就是珠儿本身原有美质的光彩——若是姿质较为平庸,这样华丽的衣着会反而叫人黯然失色只她站在阴暗的茅舍地板上,真可以说有一轮纯洁的光圈环绕在她身边只不过即使穿上一件土布衣服并且因为孩子粗卤的游戏,弄得破碎龌龊,她的姿态还是显出同样的完美,珠儿的姿态蕴藏着一种无限变化的魅力;在这一个孩子中是包涵了许许多多孩子的特色从农家婴儿野花似的美直到小公主的具体而微的华丽不过,在这一切之中,有一种热情的特点,有某一种浓重的色彩,那是她永远也不会失掉的;可是无论她怎么变化口如果说她会变成更淡薄更苍白,那也就不算是她自己了——那也就不再是珠儿了!
这种表面的善变,指示出(其实表现得再清楚没有)她的内在生命的各种特质,她的天性仿佛也很深厚一也很多变;但是跟她所降生的世界缺乏关联和融洽——这一点也许是海丝特的忧虑欺骗了她只这个孩子简直不能守规律儿她的降生,已经破坏了一条大法规;结果这生命的原质,即使美丽而光辉,也全然是无秩序的,或许她有自己特有的秩序,其间的变化与次序的要点,是难以发现,甚至不可能发现的海丝特只能回想,当珠儿从精神世界吸取她的灵魂、从现世的物质吸取她的躯体的那一重要时期,她自己的情形如何,借以揣摩这个女孩子的性格,不过即使如此,也是很模糊了很不完全的。当时这个母亲的热情状态,便是把道德生活的光线传送给未降生的婴儿的媒介;那光线无论原来怎样洁白明净,而因中间插进来的物体,也已深深地染上了大红和金黄色彩、火般的光焰、黑暗的阴影以及摇曳的光辉只最主要的,那一时期,海丝特的战斗气质,浸润进珠儿的身心里。她从珠儿身上可以看出她自己那种狂野、绝望、反抗的气氛上那种轻浮的性质,甚至可以看出那隐伏在她心里的忧郁绝望的阴云,这些性质现在由小孩子气质中的晨光闪耀着。但在将来的人生中,时时会产生出暴雨和旋风几当年,家庭的规矩要比现在严格得多了儿皱眉的申斥,严厉的呵责,以及《圣书》明文规定的时常的责打下倒不仅限于实际过失的惩罚下而视为使儿童的美德得以发育和进步的健全管制,但是,寂寞的母亲海丝特。白兰上却不会对于这个独生女失之过分的严格口她鉴于自己的过失与不幸,很早就想对于这个天命交她来管辖的婴儿下加以慈爱而严格的管束,但是这个难题却不是她的能力所及的二每当海丝特哄骗斥责都使用过后几却看出任何方法也不能发生效验上她只有躲开,完全听凭孩子的任性了,体罚或拘禁,当然,在施行的那一阵是有效的只至于其他各种教训,无论是施于她的精神或是她的情感上,小珠儿有时能够遵守,有时就不能遵守,那要看她临时的高兴了二当珠儿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她的母亲就熟识了一种特别的神情,那使她明了,到了珠儿露出这种神情的时候,无论命令、劝诱或乞求都将是徒劳的。
那一种神情是非常聪明却又不可索解,非常倔强,有时却又非常恶狠,但是通常总有奔放蓬勃的精神;海丝特遇到这种时机,不禁就要怀疑珠儿究竟是不是一个人类的儿童,她像是一个缥缈的幽灵,在茅屋的地板上,玩过一阵异想天开的游戏之后便会含着嘲弄的微笑飞跑了,每当她狂野、明亮、深黑色的眼睛里现出这种神情的时候,她便罩上一层遥远不可捉摸的样子:仿佛她正飞翔在空中只随时可以消失,像那不知何处来亦不知何处去的闪光一样个海丝特一看到这种情景,就像追逐那即将逃走的小妖精一般(珠儿没有一次不是奔逃的)下扑向那个孩子,抓过来紧紧地抱在怀里只热烈地接吻,她这样做,倒不是因为一时涌起的热爱二而是要给自己确证,珠儿原是血肉之躯口并非全然的虚幻。但是当珠儿被捉到的时候只她的笑声,虽然是充满快乐与谐和却使她的母亲比先前更加怀疑了这种令人惶惑难堪的魔咒,时常出现在她自身与她唯一的宝贝之间。而这个宝贝是她出了最高的代价买来的,同时也就是她全部的世界个因此海丝特对这种魔咒颇为痛心下时常会放声大哭。这时只小珠儿也许会(因为谁也不能预料那对于她的影响究竟是怎样的)蹙着眉捏紧小拳头,将她的小小的面容凝结成一种严峻而无情的不满意的神情,也有时候,她会比先前更大声地重新笑起来口就像是一种对人类的悲伤无知无识的东西一样,更有时候——不过这是很少见的——她会一阵悲恸抽搐地哭泣着,断断续续地诉说出她对她母亲的爱,好像她居心要使自己心碎才好证明她还有一颗心,然而海丝特很难使自己信任这种旋风似的柔情:因为那是来也突然去也无踪这个母亲一思索到这些事情二就觉得自己像一个召唤精灵的人下在施行魔法中间没有完全按部就班几以致没有学会可以制服这个不可解的新妖精的咒语人她唯一真正的安慰,仅有孩子在平静睡眠的时候,那时她才真的安心,享受几小时安静、默愁、甜美的幸福口这样一直到小珠儿醒来——也许就在她刚刚张开的眼睑下个那种顽强的表情又在闪烁着了!
多么迅速——真的,多么快得令人奇怪!——小珠儿已经到了那种年龄口除去母亲经常的笑脸和闲谈以外,还要和社会接触了!倘使海丝特。白兰能够听见珠儿的清朗的、像小鸟般的声音混杂在旁的孩子们的喧哗之间人倘使她能在一群游戏的小孩子们的喊叫声中,辨认出她自己的爱女的声音儿她将是多么欢喜呀!但这永远是不会有的事向珠儿一生下来就被摈弃于婴孩的世界以外了,她是罪恶的标识和产物口是一个邪恶的小鬼,她是没有权利混在受洗礼的婴孩中间的,最可注意的是,这孩子似乎有一种本能来体会她的孤独口她理解到命运已在她的周围划出了一个不可侵犯的圈子;简而言之,她已全部体会到,她和别的孩子来比二她的地位是截然不同的上自从海丝特从监狱里释放出来以后二她在大庭广众间从来没有不带着珠儿的又她在镇上来来往往,珠儿也总是随着她;最初是抱在怀里的婴儿了其次是成为母亲的小跟班的一个小女儿下全手握着母亲的一个食指,三步四步地跳着,才跟得上海丝特的一步二在大街的青草地的边缘上,或是在家屋的门槛边,她看见殖民地的孩子们。在清教徒的教育所允许的限度内只作出怪模怪样的游戏;他们装作到教堂去赴会口或是拷问教友派的教徒几或是玩着与印第安人作战人假剥头皮,或是装作巫术的奇形怪状互相恐吓珠儿每次看到,便热心注视口但从来没有想过和他们结交只若有人和她说话,她也不肯回答,如果孩子们围起她来——这种事有时会有的,珠儿虽然孱弱,却会一阵激怒变得非常可怕儿她抓起石头对他们扔过去一声音尖锐,莫名其妙地怪叫着连她的母亲都要发抖,因为她的叫声是和念不可解的咒语的巫婆极其相似,事实上,那些小清教徒们了是世界上从未曾有过的最褊狭的种族儿他们早就隐约地觉得这母女不像是本地人口不像是人世间的人,跟普通的情形不一样,因此就从心里轻蔑她们。
还时常用言语来侮辱她们,珠儿体会到这种情感,便用一个孩子胸中可能绞出来的最辛辣的恶毒来报复,这种激怒的发作,是有一种价值的了甚至可以安慰她的母亲;因为在这种气氛里,至少叫人感触到有一种诚挚,代替了她所表现的那种常使她母亲束手无策的喜怒无常向不过,这事还是使她母亲痛心的,因为在这种地方,她又可以窥见她自身中曾经存在过的、那一种恶害的阴影的反射下这一切的仇恨与热情,珠儿义不容辞地从海丝特的心情中承继过来个母女两人同处在为人类社会所隔绝的一个圈子里;在珠儿未降生以前叫海丝特。白兰感到烦恼的、在珠儿诞生以后因为母性的柔和的影响而逐渐平静下来的、那些不安定的因素下似乎都浸润在这个孩子的天性里在家里,在她母亲的茅屋里和在附近地方了珠儿并不需要结识很多的各式各样的伙伴了她那永远在创造的精神了迸发出生命的魔力,得以和无数的物体相交流,正如一个火把无论碰到什么东西都会燃起火焰来一样,最不相干的物件,例如一根棍子,一团破布,或是一朵花全部是珠儿的巫术的玩艺,而且,无需经过任何外部的变动一在精神上,就可以把它们应用到她内心舞台上所演出的戏剧里口无数或老或少的幻想人物都可以用她那一种婴孩的声音来谈话,那些飒飒呻吟或是在微风里响起各种悲音的、老朽、阴森、庄严的松柏无需变形就可变成清教徒的长老;园子里最丑恶的杂草,也便成了他们的儿童,珠儿会毫不容情地将它们踏倒儿连根拔起。真是奇怪!——她凭自己的智力幻化成的各种变形,虽然没有连续性,却是那么的活跃跳动,而且总是在一种超自然的活力的状态中不久这种活力便像被一种非常急剧而热烈的生命之潮耗尽了二衰颓下去,然后继以其他具有同样狂热力量的形象,这和北极光的幻景似的变化最为相像,不过,如果单讲幻想的发挥,单讲一个正在发展的心灵喜爱游戏上我们看不出她比别的资质优秀的孩子更多些什么;所不同者,只是珠儿因为缺乏人类的伴侣。更为接近她自己创造的幻想中的人群而已又另有一点也很特别,她自己的心情与思想里所产生的一切人物,她都以敌对的情感来对待他们,她从没有创造过一个朋反总像是在播种龙牙,而从播种的地方产生一队敌军一她和他们冲杀。作母亲的看见孩子这么年幼,便能时刻清楚地认识到与自己相背的世界,而且训练出非常凶猛的力量,准备在将来不可免的斗争中人来替自己抵挡一切,这时她的悲哀是多么难以形容啊!而且当她感觉到这种现象是起因于她自身时,她更是怎样的痛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