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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教长和教民

牧师慢慢地走着他差不多已经走过去了,海丝特。白兰还是没有气力喊出声音来叫住他口但是她终于喊了出来。
“亚瑟。丁梅斯代尔!”她说,最初声音很低,后来就响了点口可是声音嘶哑,“亚瑟。丁梅斯代尔!”“谁在说话?”牧师答道了他像是一个人正在不愿为旁人所见的境况中突然受了一惊,急忙振奋起来,站得更直一些他不安地把眼睛转向发声的方向。朦胧地望见树下有一个人形,穿的衣服那么幽黯,跟那昏暗的光线简直分不清几这时是正午时分,可是被阴云的天空和浓密的丛叶遮掩了二他都辨别不出那究竟是一个妇人还是一个阴影,也许是,在他一生的旅途上总是有一个幽灵从他的思想里跑出来这么作祟,他走近一步,便发见了那个红字向“海丝特!海丝特。白兰!”他说;“是你吗?你还活着吗?”“总算活着吧。”她答道。“还是和我以往七年一样过着那样的生活!可是你,亚瑟。丁梅斯代尔,你还活着吗?”他们这样互相询问对方实际肉体的存在几甚至怀疑他们自己的存在口是不足惊异的。他们在这幽黯的森林里那么奇怪地相会有如两个幽灵在地下的世界里第一次会面一样,他们在生前的生活里曾经有过亲密的关系,可是因为他们尚未熟识他们现时的环境,而且,又不惯于跟那脱离了肉体的存在交往,所以互相畏惧地站在那里抖得心寒,两个都是幽灵,而又都畏惧对面的幽灵!他们对自己也是同样畏惧的;因为这一紧张局面又使他们蓦然恢复了他们的意识,并在双方的心中各自展现出自己的一生经历几那是除非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在平常的人生中是从来做不到的儿灵魂在往时的镜中望见了它的形姿个亚瑟。丁梅斯代尔怀着畏惧只浑身颤抖,事实上既缓慢而又勉强,但又非如此不可,伸出他冷得像死人般的手,去摸触海丝特。白兰的冰冷的手,这握手虽然是非常地冰冷。却驱除了双方最阴惨的印象,至少他们现在已经感觉到他们是同一世界中的居民了,不再多说一句话,也不是谁领导谁儿只是由默默的同意,两人又都退入海丝特刚才走出来的森林的阴影中,就坐在她和珠儿曾经坐过的那一堆苔藓上,但当他们能够打起精神来说话的时候上最初只说了几句两个熟人见面时普通的应酬话,例如,谈谈阴郁的天,将要降临的暴风雨上还有彼此的健康。这样他们并不大胆而是一步一步地谈下去,终于谈到那深深潜伏在他们内心里的问题了。由于命运和环境,他们已经隔离了这么久人所以就必须用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开头,打开谈话的门径,才能使他们真实的思想迈过了门槛又停了一会儿,牧师双眼盯住海丝特。白兰的眼睛“海丝特,”他说,“你已经得到平静了吗?”她凄惨地微笑了,俯视她的胸上。
“你得到了吗?”她问道,“没有!——除了失望还有什么呢?”他答道几“像我这样的人,过着像我这样的生活,我还能有什么别的希望呢?如果我是一个无神论者——一个没有良心的人——一个本性粗暴野蛮的恶汉——我也许在许久以前早就得到平静了,不,我本来就不应该失掉它的!不过一照我的灵魂而言,那么,无论我原有多么良好的品质,所有上帝赐予的最精美的天赋个便都变成了精神折磨的动力下海丝特,我是最不幸的人!”“一般人都尊敬你。”海丝特说。“而且你的确在他们之间作着善事!这都不能使你得到安慰吗?”“愈加不幸二海丝特!——只有愈加不幸!”牧师现出悲惨的微笑答道“至于谈到我表面上做的那些善事,我是一点信心都没有的!那必定是一种迷信几像我这样一个破灭的灵魂,能有什么功效来拯救旁人的灵魂呢?或者说口一个亵渎的灵魂能够净化他们的灵魂吗?至于一般人的尊敬二我但愿它变成轻蔑与愤恨!海丝特,你能认为这是一种安慰吗?——我不得不站在我的讲坛上,看那么多的眼睛仰望着我的面孔,像是我的脸上发着天国的光芒一样!——我不得不看着我那群渴望真理的羔羊个倾听我的发言,像听火焰的舌头在说话一样!——可是再向内心一看口就会看出他们所崇拜的丑恶的真相!我把我的表面和我的实际相互对照一下了这对照叫我悲惨痛心地大笑了!同时也叫恶魔发笑了!”“这一点是你冤枉了你自己,”海丝特温和地说道。“你已经深刻而痛切地悔悟了,你的罪恶已经随着消逝的岁月早已离开你了你眼前的生活,千真万确是够神圣的并不比人们眼睛所见到的有什么欠缺口这样用善行来补救来保证的悔悟只会是不实际的吗?为什么那还不能使你得到平静呢?”“没有,海丝特——没有!”牧师答道口“其中是没有实质的!那是冰冷与死灭二对于我一点用处都没有!讲到忏悔,我已经作得够了!至于悔悟,却是一点都没有!否则人我老早就脱掉了这些虚假的神圣的衣服口现身在人类面前,露出我在最后审判时的形象给人们看一海丝特,你在胸上公开地戴着那个红字,你是幸福的!我的红字秘密地燃烧着!你简直不晓得,经过这七年欺骗的痛苦之后,知道有人可以用他的眼睛看出我的真相我是多么的安慰!倘若我有一个朋友——纵算是我的死对头也罢!——当我被另外所有的人赞扬得厌烦的时候,我可以到他那儿去,让他晓得我是一切罪人中最卑劣的人口我想,我的灵魂或许还能借此维持活力二只要这样一点真实就可以使我得救了!但是现在了一切是虚伪!一切是空虚!一切是死亡!”海丝特。
白兰望着他的面孔几但是踌躇着讲不出话来一不过,当他这样加重语气吐露了他长期压抑的情绪时个他的话语间,就正好给了她一个机会二把她到这里来想要跟他讲的话说出来,她克服了她的畏惧,于是说话了——“你现在所希望的这么一个朋友,”她说,“你可以同他泣诉你的罪恶,有我在着,——你的共同的犯罪人!”她又踌躇起来二然而终于努力说下去:“你也早就有了这么一个敌人,和你同住在一个屋子里头!”牧师惊讶得喘不过气站起身来上紧扼住他的心胸,像是要从他的胸里撕掉他的心脏一样个“哈!你说什么?”他喊道口“一个敌人!而且在我自己的屋子里头!你是什么意思?”海丝特。白兰这时充分地感觉到这个不幸的人所受的深深的伤害个她是应当负责的,她不应该允许那个除了恶意别无其他目的的人将他掌握了那么多年,其实就连一瞬间也不应该的,他的敌人,无论罩上怎样的假面具,仅仅他的接近,就足以扰乱了像亚瑟。丁梅斯代尔那样敏感的人。他的心灵是如磁石一样的个有过一个时期,海丝特未曾把这一点考虑得周到;或者也许个因为她自己在受苦,所以悲观厌世,在她的想象中,牧师所遭受到的命运,和自己比起来,还是较为容易忍受的,因此就由他去了。但自从他夜游的那天以后,她对他全部的同情已经化合了下鼓舞起来。现在她是更正确地认识了他的心又她确信,罗格。齐灵窝斯经常在牧师身边,用他那恶狠的秘密毒素,把牧师四周的空气败坏同时,他作为一个医生儿有权力来干涉牧师肉体上与精神上的疾病——这些险恶的环境都可以达成一种残酷的目的,由于这种种缘故,那个受难人的良心将永远留在一种烦躁的状态中。这样发展下去,不是用促进健康的痛苦来医治他的病而是造成他的精神生命的瓦解和崩溃儿结果,在尘世上便难以不变成神经错乱,其后呢,永远与“真”“善”绝缘,现世的典型大概就是疯狂她使那个人所遭到的毁灭就是这样的,而那个人是她从前——不个为什么我们不应当说出来呢?——是她现在还非常热爱着的人!海丝特觉得二正如她对罗格。齐灵窝斯说过的话一样下牺牲了牧师的声誉,就连死亡,都比她自己所选定的那种办法要好得多,所以现在,与其把这种痛心的错误自白出来,她宁愿倒在森林的落叶上,死在亚瑟。丁梅斯代尔的脚下“啊,亚瑟,”她喊道,“饶恕我呀!别的不管什么。我都是极力诚实的!诚实是我谨守的唯一美德而且无论经过怎样的困难,我都确实把握得很牢;只有这一件人因为那是有关你的信用人你的生命,你的名誉的!那时我才同意了这种欺瞒的行为,但是谎骗,纵算另一面有死的威胁二都永远不会是一件好事!你还不明白我要说的话吗?那个老人!——那个医生!——人们都管他叫罗格。齐灵窝斯的那个人!——他便是我的丈夫!”牧师用他激情的全部力量猛然看了她一眼,这种激情和他那比较高级、比较温柔、比较纯洁的情感混合在一起,现出各种形态,事实上那就是他身上为恶魔所占据的一部分,并打算由这一部分来战胜其余的部分一海丝特从来没有看到过比现在所见到的更阴暗更凶猛的蹙眉又这种样子只现了短短的一瞬间,那真是一种黑暗的变形,但是他的性格已为痛苦折磨得那么孱弱,就连那较低级的力量也只能有一瞬间的挣扎了。
他坐在地面上,双手掩住他的面孔向“我早就应该知道的,”他嗫嚅者;“我本来知道的!我第一眼见到他,以及后来我每次见到他儿我的心便自然而然地畏缩起来,这不是已把秘密告诉了我吗?为什么我还不明白呢!海丝特。白兰哪,你简直,简直不晓得这件事有多么可怕!多么可耻!——多么丑恶!——把一个犯罪的病人的心就在凶狠凝视着的人的面前暴露出来,那是多么丑恶可怕!女人口女人哪,这件事你要负责的!我不能饶恕你!”“你应当饶恕我!”海丝特喊道,她倒在他身旁的落叶上几“让上帝来惩罚!你应当饶恕!”为突然而来的绝望的柔情所动,她张开双臂抱住他,把他的头紧扼在她的胸上并没有留心到他的脸正贴着那个红字,他很想抽出身来,但是挣扎不开上海丝特不肯让他离开,否则他就会严厉地望着她的面孔了,全世界都蔑视她——长长的七年间全世界都蔑视这个孤寂的妇人——可是她忍受了这一切了甚至没有一次掉转开她坚定忧伤的眼睛,同时,上天也在蔑视她二可是她还没有死掉。但是这个苍白、衰弱、有罪、愁苦的人的蔑视只是海丝特忍受不了的,会使她没法活下去!
“你还能饶恕我吗?”她一遍接一遍地反复着上“你可以不蔑视我吗?你可以饶恕我吗?”“我一定饶恕你,海丝特,”牧师终于答道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是从忧伤的深渊中发出来的。并没有愤怒。“我现在自愿地饶恕了你!愿上帝饶恕我们两个!海丝特上我们不是世界上最坏的罪人!世上还有一个人,他的罪孽比这个亵渎神圣的教士还更深重!那个老人的复仇比我的罪恶还更黑暗又他阴险地侵犯了一颗神圣不可侵犯的人心二你和我,海丝特,从来没有作过这样的事!”“没有过,没有过!”她悄悄地说几“我们作过的事,有它本身的神圣性只我们有过这样的感觉!我们彼此这样说过,你已经忘记了吗?”“别响,海丝特!”亚瑟。丁梅斯代尔说,从地上站起身来。“不我还没有忘记!”他们手握着手只在那铺满青苔的折倒的树干上并排坐下来口生命从来没有给过他们比眼前更阴郁的时间;他们的生命途径早就引领他们向着这个终点走来几在偷偷走着的时候,愈走愈黑暗——可是仍然显现出一种魅力个叫他们留恋,叫他们再停一会儿了再停一会儿,终归还是再停一会儿,他们四周的森林是朦胧的上一阵旋风吹过森林去,吱喳响着只树枝在树顶上沉重地摇摆着,同时有一棵庄严的老树正对旁边的树哀伤地呻吟着,好像在倾诉那坐在树下的一双人儿的悲哀的故事一或是不得不预告那行将来临的灾难,可是他们还在逗留。那返回居民区的森林途径是多么凄迷,回到那里去,海丝特。白兰必得再度负起她耻辱的重荷而牧师也必得再戴上他良好名声的空虚的假面具!所以他们再多逗留一会儿,金黄的光辉从没有像在这黑暗森林的幽暗里那么可珍贵二在此地,只有他的眼睛可以看见那红字口所以就不会烧进这个堕落妇人的胸膛里去了!在此地,只有她的眼睛在看着——对上帝对人类都虚伪的亚瑟。丁梅斯代尔,因此也许会有一瞬间的真实!
他突然起了一个念头惊跳起来人“海丝特,”他喊道,“这儿又是一种新的恐怖!罗格。齐灵窝斯已经晓得你存心要揭穿他的真名实姓了个那么,他还会继续保守我们的秘密吗?此后他将采取怎样复仇的手段呢?”“他的天性中有一种奇怪的秘密性个”海丝特深思地答道:“那种秘密复仇的方法在他身上已经根深蒂固上我认为他大概不会泄露出这个秘密来一他无疑地将寻求另外的手段来满足他那邪恶的欲望上”“可是我呢!跟这个死对头呼吸在同一的空间里个我怎能活得久呢?”亚瑟。丁梅斯代尔喊道,他紧缩着身子,一只手神经质地紧压在他的心上——他这一种姿势已变成不由自主的了下“替我想一想,海丝特!你是坚强的,替我决定一个办法吧!”“你不能再和这个人住在一起了,”海丝特坚定而缓慢地说,“你的心不能再停留在他那双恶毒的眼睛下面了!”“这比死掉要坏得多!”牧师答道几“但是怎样避免呢?我还有旁的路可走吗?刚才你告诉我他是什么人,我就倒在那些枯叶上,可是我还要倒在那上面吗?我必得倒在那里立刻死掉吗?”“天哪!你简直完全被打垮了!”海丝特说。泪从她的双眼里涌出来,“你就只因为软弱而死掉吗?此外再没有旁的原因了!”“上帝的裁判正落在我的身上,”那个受良心苛责的教士答道,“那力量太大,我没有气力和他争斗了!”“上天会发慈悲的,”海丝特插嘴说,“只要你有气力来承受他的慈悲。”“你为我振作一下吧!”他答道,“指点我应该怎么办。”“那么儿世界是这么狭小吗?”海丝特。白兰大声说道,她那双幽深的双眼盯住了牧师的眼睛,对那个已经涣散消沉得几乎支撑不起来的心灵,本能地发挥着一种磁石般的力量“难道全宇宙就只有这个市镇这么点点的范围吗?——在不久以前这市镇也不过是布满落叶的荒野,荒凉得像我们的四周一样一那条森林的途径是向着什么地方去的呢?你说,是回到居民区去的!是的;但是还可以再走啊!你越往里边走,越往荒野里边走,每走一步,人家也就越看不清楚你了;从那里再走不多里路,黄叶上便看不见白种人的足迹了儿到了那里你便自由了!只有这么短短的一段旅程便可以使你走出你曾经非常苦恼的世界下把你带到一个地方,你仍然可以幸福的!在这广漠无边的森林里不是有很多的阴影,可以使你避开罗格。
齐灵窝斯的双眼,而隐藏起你的心来吗?”“是的口海丝特;但是也只有在这些落叶的下面!”牧师露着悲哀的微笑答道“再说,海上还有广大的途径!”海丝特接着说人“你曾经从海上到了这里向如果你愿意,还可以从海上回去口在我们的故乡里,无论是遥远偏僻的乡镇或是广大的伦敦——不然还有口在德国,在法国,在令人愉快的意大利——你便可以超出他的势力范围和不给他知道了!这些铁石心肠的人以及他们的意见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已把你较好的一面捆缚得过于长久了!”“这是做不到的!”牧师答道,他倾听她说话像是要他去实现一场梦境似的,“我没有力量走。像我这样不幸的罪人个除去在上帝给我指定的领域里,勉强过着我现世的生活以外,再没有旁的想头。虽然我自己的灵魂已经丧失了了可是我仍然可以为旁人的灵魂作我所愿作的事!我不敢离开我的岗位,虽然我是一个不忠实的哨兵只当那凄凉的守望结束的时候上所得到的报酬必定是死亡和耻辱!”“这七年的悲惨的重负已经把你压垮了上”海丝特答道,她热烈地决心要用她自己的精力使他振奋起来“但是你应当把这一切都从身上抛掉!当你循着森林的路径走去只你不应当让它缠住你的脚步;如果你愿意横渡海洋。你也不应当把它装在船里把那悲惨和破灭就留在它发生的地方吧别再和它纠缠!一切都重新开始!一次试验遭到失败上你就要放弃一切的可能吗?不是这样的!未来还满是机会与成功,还有幸福可以享受!还有善事要作!把你这虚伪的生活改变成真实的生活吧,去作红种人的牧师和使徒吧——如果你的精神在号召你去从事这样的使命个或者,在文化世界中,在那些最聪明最有名声的人群间一去当一个学者和圣人吧,这本是更适合你的天性的下宣教吧!写作吧!行动吧!什么事都可以作就是不能倒下来等死!放弃亚瑟。丁梅斯代尔这个姓名给你自己另外换一个,换一个更高贵的人好使你顶着它没有恐惧没有耻辱上你为什么还要逗留在那些苦难里上一步不能动呢:它是那么地腐蚀了你的生命吗?它已经使你没有意志和行动的力量了吗?它将使你连悔改的力量都没有了吗?站起来人走去吧!”“啊,海丝特!”亚瑟。丁梅斯代尔喊道几他的眼睛里闪出一道被她的热情燃烧起来的突发的光辉可只是一闪又消失了,“你在告诉一个两膝颤抖的人。要他去赛跑!我必须死在此地!独自一个人,我再没有勇气和力量冒险走进那广大、怪异、困难的世界里去了!”这是一个破碎的心灵在沮丧中最后的一句话,他缺乏精力来抓住他那似乎可以抓住的幸运他重复着这句话——“独自一个人只海丝特!”“不会叫你一个人去的!”她悄悄而深沉地答道,于是,一切的话都算是说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