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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下元灯节,例许放灯。然未有若辛亥春之盛者,其灯皆剪纸为伞形式,或圆或六角,镂刻人物花卉珍禽异兽,细于网丝。缨络须带,精妙无俦。是时举国若狂,各竞奇极巧,不惜金赀,至有为之倾家者。街衢间列炬若昼。明幕疏帘中,青红炫目,星月皎皎,笑言宴宴。夜游之乐,何殊焰摩天上。李蔼堂又妆束小童为台阁,丽服靓妆,倾耀一时,经两月始散。
任宝琴,自金阊来,风雅自高。不屑与坊曲中伍,辄为他妓所訾。性喜文士,多乞歌诗。留赠短缄细字,常盈笥箧。余尝与笠舫往访,一见即乞作传。时当桃熟,而是年所结殊少,园圃多为官票所封,猝未能得。余曰:能以绥山桃为寿,当为西王母点缀佳传耳。宝琴笑诺,百计觅致。逾月再往,则空室去。问之邻右,则以讹讥浪传,仓皇远徙。桃香尚盈颊,而人面已不知何处去矣。孤此一片盛心,辄呼负负。
侬字诗词中都用之,皆以自谓。沪人则以呼人。想始亦渠侬,久而渐讹耳。苏妓至久,戏一效之。他若以美为趣,以看为睃。初至不能骤解,且其音重浊不耐听。土著及江北来者,皆喜作吴语,以媚客矣。
沪人呼妓为官人,初不解所谓。或曰:其始以小女童唱歌侑觞,故得此名。后遂相沿不改。然官人二字,义取幼稚,胜于粤东之呼老举也。欲轻妓之词曰小娘,《淞南乐府》云:“倡家煮出小娘蛏”是矣。
沪多游民,昼则提鹇挈鹭,逐友证朋;夜则醉酒听歌,访华问柳。绝不知生计。亦不解其何以度日也。至则鸨母必为之供瓜果,设片岕,否则呼群滋累无己。妓多厌之,谓之茶会客。佳者匿不出见,率以丑者应,陈金浩《衢歌》云:“不归葱肆不租田,十市三乡间少年。朝弄画眉呼鸽子,夜吹笛管拨筝弦。”道尽恶习。
闽粤浙宁之无赖子,多跳荡好斗。而土著则为庙帮,妓家皆呼为流氓。畏之如虎,待之少不如意,辄纠队篡人而去;谓之拔官人。且中隶役之有声势者,曰管班。妓家与之重贿,作为护身符,谓之撑头;讼师营卒按节分利,谓之黑规。
豢妓老媪,呼为父兄。妓之以钱鬻者,率曰讨人。多有寄他处射利,而仍自居良户者,其夫若子。率鲜衣怒马,驰逐平康中。以此中钱复挥霍于此中,亦循环之巧术也。
宝山丽农山人,体短而貌不扬。喜作绮游,所至多有与之缱绻者。余问其操何术,则笑曰:“能于石榴裙底作三千拜耳。”尝过北郭,见道旁有名妓金珠墓,恻然动心。作词吊之,红颜黄土,千古为悲。乃生厌绮罗,死则稿葬丛冢间。晓风残月,寒树凄烟,益不胜情耳。
赠妓楹联,率以其名嵌入作偶,以为工巧,其来久矣。如“门前柳色藏苏小,扇底桃花识李香”之颡,往往脍灸人口。余尝赠巧云云:“乞得天孙巧,行来神女云。”赠明珠云:“多恐前身是明月,由来小字号珠娘”。赠菊卿云:“菊秀兰芳人第一,卿云丽月世无双。”虚实不伦,颇难着手。其集成句,须极自然。李静宣赠凤珍云:“凤鸟自歌鸾自舞,珍珠无价玉无瑕。”梅伯赠雪香云:“阳春白雪,国色天香。”并皆佳妙。一妓始名太平,后易名文兰。梅伯赠之云:“玉盘汶水供辰汰,珠箔谰言听晚评。”则加雕琢矣。秦次游赠韵卿云:“瘦影自临春水照,好诗诵与落花听。”遗貌取神,不同俗派。
明珠貌美而微患愠羝,余戏赠二十储备字云:“酒半留髡夜未央,罗襦偷解玉肌凉。荻栏桥畔春风软,那识销魂别有香”。较“明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窃不让其诙谐之妙矣。
西园演剧无虚日,而弋阳腔为多。小旦曰长寿,颇白皙,能妆束作武后及穆桂英、胡天胡帝,妩媚异常。下台视之,眉目间殊乏娟秀之致。昆腔则有鸿福保和,皆擅绝伎。旦如三多,行步婀娜,以态度胜。荣桂妍丽,如好女子。佳期偷书两出,媚情冶态,观者倾动。富者携妓同来,谓之戏局,东西二楼几满,当事以为诲淫,屡禁不能绝也。
沈妹笏溪人,粗服乱头,不解酬应。骤见若村姑,徐视,始觉其静媚也。顾眉目间殊愁凝结,似有不可告人之隐,不让文君远山黛也。余为易其名曰眉,字以颦仙。谓之曰:“人生如轻尘栖弱草,矧在欢乐场,何自苦为?”则泪痕承睫,哽不能声。徐答曰:“家有老母,以贫故,屈意为此。欲得钱以供甘旨耳。风尘中实非所乐。”嘻!此孝女子也,论者当谅其心矣。
有王月仙者,秀出辈行。拥赀巨万,性好挥霍,以侠名青楼。门前车马,连镳接轸。座上之乌帽紫裘相属也,烹饪之妙,甲此中。每一留燕,赠遗无算。所积翠钗金条脱旨数十事,锦袄绣,连箱盈笥。后以疮发,百药不瘳。为群医所诳,研珠捣珀,率以百金。又遭肢箧,蓄赀荡然。继遍体溃烂,为人弃置西园三穗堂侧。丐食为活,终至饿死。迄今沪人犹有能道其事者。繁华转毂,媚人卒自阱也吁!
史某者,秋风钝秀才耳。偶以勾当西商事,骤获百金,炫其裘服。挟以游教坊。时薛家姊妹金玲彩玲者,秀丽倾俦辈。金玲客众则让诸妹,而彩玲亦善伺客意,得其欢。史虽与彩玲缔好,而实涎其姊,不一月,裘敝金尽,犹不肯去。鸨母厌之,见于辞色。彩独私谓曰:“此中不可久处,我姊阅人多,君前来时,尚不当意,况今日耶?前程正远,恋恋何为?”史绐之曰:“以我才应秋试,举人可立致。卿但赠我囊中赀,必以偕老报。”乃窃姊二金钏与之,史去杳然。而彩玲垂几死噫!彼中有此痴女子。吾遇彩玲,愿为作扫除隶,惜所怜者非才耳。文君红拂,诚难觏哉。
沪有王某者,以医杨梅疮起家,延之治病,必始剧终愈,以饵重赀。贵游子弟,质柔脆,剧狎接,乌有不病。富商倾其橐,昏夜袒败絮,毒被体,遭街子诃骂。讯之昨翩翩裙屐流也,一念及此,热念都消。
沪俗之不可解者,小家女多喜结十姊妹,迭为鸩媒。冶游子家无宿舂粮,而养妓则百计措金。济淫之具,四方麇集。堕私胎,售媚药者,揭贴遍市。片岕靡人不嗜,而鬻戒烟丸者,多自炫秘方。他若多金则颦笑有情,钱尽以闭门羹待之。此乃迷香洞故态,不独此间然矣。
壬岁秋,余与廖宝儿有听雨之约。而适为友人招集于沈氏偎鹤山房,酒罢更阑。忽忆宝儿即席作一绝,末句云:“那堪窗外潇萧雨,料得闺中正倚栏。”越日遣婢来促,余作札付之云:“昨宵雨声甚恶,耿不成寐。窗外枯竹,萧槭作响。更残起坐,人语悄然。转觉思卿弗置。背银灯而不明,倚绣枕而无奈、仆本善愁,至此愁煞矣。三五团栾之夕,夜色定佳,将登画尝,入绣闼,了却相思债也。近制新词差堪入拍,当今卿以红牙板按之,碧玉箫度之,爇瓣香,烹瓯茗,同赏人间圆月耳。寄语嫦娥,得染兰芬否?卿其暖鸭炉熏鸳被以待。”
中秋才过,雨澹云微,重帘愔愔,薄寒如水。宝儿小病初愈,特拂枕衾,坚留余宿。欢以旧弥洽,情以久愈深,非寻常旖旎可比。彼倚门浩倡,送目流盼,只增丑态耳。隔宿宝儿复病,余缄药丸馈之云:“秋气深矣,嫩寒初历。袖薄于纸,骨瘦于梅。真觉憔悴羞郎矣。昨宵绣裀香冷,银屏梦寒,致惹洋恙,懊恼何极!药丸一裹,亟令侍婢煎食,勿谓咽苦,此中有至甘也。”
宝儿后为沙叱利篡去。月缺花残,抱恨靡极。曰璧不还,碧穹难补。益郁郁不自得。张子红红知我意,绳明珠之美,与宝儿埒。姑往访之,则明眸皓齿,媚态天然。往还既稔,出金箑索赠新诗。酒阑灯灺,更尽香温。吮墨申楮,得七律五章。并欲写寄天涯,俾领略余一段愁况也。其一云:
“见便含羞别便思,多情转悔识卿迟。已虚别浦迎桃叶,合向章台问柳枝。欲遣鸩媒通绮约,好修鸳牒写盟词。酒边梦里都愁绝,风味年来只我知。”
其二云:
“曲巷闲门阿那家,香尘门外溢钿车。风流心性工题叶,飘泊年华感落花。故里箫娘成陌路,穷途王粲久天涯。青衫自有辛酸泪,忍向筵前听琵琶。”
其三云:
“便拟温柔老此乡,不愁才少恨情长。绿蕤春梦三生果,红豆秋心九曲肠。多恐前身是明月,由来小字号珠娘。迷香洞里今才到,准向花丛醉几场。”
其四云:
“己教辜负夙生缘,晼晚春光总自怜。有约玉箫成影事,无题锦瑟怅华年。难将恨石填深海,谁把情云补漏天。今日看花倍怅惆晼,丝轻扬药炉烟。”
其五云:
“翠袖香消殢薄寒,熏炉斜倚拨灰残。只缘情种生愁种,肯为新欢失旧欢?小别竟成长诀绝,此生合与永团栾。恩深意重难忘却,梅子心中本自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