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弟在上庄过了会场,她姑丈送她姊弟回中屯去。七月里天气热,日子又长,他们到日头快落山时才起身,走了十里路,到家时天还没全黑。
顺弟的母亲刚牵了牛进栏,见了他们,忙着款待姑丈过夜。
“爸爸还没有回来吗?”顺弟问。
“姊姊,我们去接他。”姊姊和弟弟不等母亲回话,都出去了。
他们到了村口,远远望见他们的父亲挑着一担石头进村来。他们赶上去喊着爸爸,姊姊弟弟每人从挑子里拿了一块石头,捧着跟他走。他挑到他家的旧屋基上,把石子倒下去,自己跳下去,把石子铺平,才上来挑起空担回家去。
顺弟问,“这是第三担了吗?”
她父亲点点头,只问他们看的会好不好,戏好不好,一同回家去。
顺弟的父亲姓冯,小名金灶。他家历代务农,辛辛苦苦挣起了一点点小产业,居然有几亩自家的田,一所自家的屋。金灶十三四岁的时候,长毛贼到了徽州,中屯是绩溪北乡的大路,整个村子被长毛烧成平地。金灶的一家老幼都被杀了,只剩他一人,被长毛掳去。长毛军中的小头目看这个小孩子有气力,能吃苦,就把他脸上刺了“太平天国”四个蓝字,叫他不能逃走。军中有裁缝,见这个孩子可怜,收他做徒弟,叫他跟着学裁缝。金灶学了一手好裁缝,在长毛营里混了几年,从绩溪到宁国、广德,居然被他逃走出来。但因为面上刺了字,捉住他的人可以请赏,所以他不敢白日露面。他每日躲在破屋场里,挨到夜间,才敢赶路。他吃了种种困苦,好容易回到家乡,只寻得一片焦土,几座焦墙,一村的丁壮留剩的不过二三十人。
金灶是个肯努力的少年,他回家之后,寻出自家的荒田,努力耕种。有余力就帮人家种田,做裁缝。不上十年,他居然修葺了村里一间未烧完的砖屋,娶了一个妻子。夫妻都能苦做苦吃,渐渐有了点积蓄,渐渐挣起了一个小小的家庭。
他们头胎生下一个女儿。在那大乱之后,女儿是不受欢迎的,所以她的名字叫做顺弟,取个下胎生个弟弟的吉兆。隔了好几年,果然生了一个儿子,他们都很欢喜。
金灶为人最忠厚;他的裁缝手艺在附近村中常有雇主,人都说他诚实勤谨。外村的人都尊敬他,叫他金灶官。
但金灶有一桩最大的心愿,他总想重建他祖上传下来、被长毛烧了的老屋。他一家人都被杀完了,剩下他这一个人,他觉得天留他一个人是为中兴他的祖业的。他立下了一个誓愿:要在老屋基上建造起一所更大又更讲究的新屋。
他费了不少工夫,把老屋基扒开,把烧残砖瓦拆扫干净,准备重新垫起一片高地基,好在上面起造一所高爽干燥的新屋。他每日天未明就起来了;天刚亮,就到村口溪头去拣选石子,挑一大担回来,铺垫地基。来回挑了三担之后,他才下田去做工;到了晚上歇工时,他又去挑三担石子,才吃晚饭。农忙过后,他出村帮人家做裁缝,每天也要先挑三担石子,才去上工;晚间吃了饭回来,又要挑三担石子,才肯休息。
这是他的日常功课,家中的妻子女儿都知道他的心愿,女流们不能帮他挑石头,又不能劝他休息,劝他也没有用处。有时候,他实在疲乏了,挑完石子回家,倒在竹椅上吸旱烟,眼望着十几岁的女儿和几岁的儿子,微微叹一口气。
顺弟已是懂事的了,她看见她父亲这样辛苦做工,她心里好不难过。她常常自恨不是个男子,不能代她父亲下溪头去挑石头。她只能每日早晚到村口去接她父亲,从他的担子里捧出一两块石头来,拿到屋基上,也算是分担了他的一点辛苦。
看看屋基渐渐垫高了,但砖瓦木料却全没有着落。高敞的新屋还只存在她一家人的梦里。顺弟有时做梦,梦见她是个男子,做了官回家看父母,新屋早已造好了,她就在黑漆的大门外下轿。下轿来又好像做官的不是她,是她兄弟。
第9章我的母亲的订婚(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