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大雪要么不下,一下就没完没了,从腊月初到了除夕,飘飘零零似乎要将整个皇宫都掩埋了。
除夕之夜,宫中上下都翻新了一遍,到处喜气洋洋,慕容析说,这是他真正意义上跟我过的一个除夕,我叹息,这是我在皇宫里过的第三个年。
宫中的年并没有什么好过的,做皇帝的与群臣吃吃喝喝名曰普天同庆,做皇后的跟后宫的妃子和那些宫廷命妇小姐说说笑笑以示母仪天下,这些我都不在乎的,却还是要走走形式,从来,我都是身不由己,如今,心也不由己了。
除夕过后的几天,大家来来往往算是过年了,却最是无聊,干脆就闷着谁也不见。
慕容析说待到开春后带我下江南,我问明湘,还有多久才能开春,明湘说快了,再等一个月吧,一眨眼就过去了。
一个月真的很短,短到那些事情好似昨儿才发生的,可一生又如此的漫长,一个月,时时刻刻都是煎熬。
我说,等到开春我就去江南。
但我还是没能去到江南,年后不久我生病了,来的莫名其妙又汹涌澎湃,每日只能卧软塌不起,我明明是清醒有意识的,却正不开眼,很是艰难地睁开眼时,看什么都是混混沌沌。
前清殿开始弥漫浓浓的药香,年老的太医们来来去去马不停蹄地忙活,一会把脉一会施针,压低着声音叙叙讨论,在我听来都是嗡嗡的声音,世界一切都模糊着,我只是很难受,说不出的难受,心口似有大石压抑着,想大喊出来,却连睁开眼的力气也没有。
好像一直有人握着我的手,我知道是慕容析,我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但我无法睁开眼看看他。
慕容析,你看,这就是我们要付出的代价,你强行留住我的代价,你强行夺走我的心的代价,我是不是马上就要死了。
死了也好,我可以去见子卿了,他肯定会生气,明明是你害死他的,我怎么还能爱上你,还做了你的皇后,他会不会不原谅我了,那这天地悠悠的,黄泉碧落,我还能找谁去爱?
我似乎病得越来越严重了,到最后昏昏沉沉也不知自己是不是醒着的,偶尔睁开眼,看见明黄的帐顶,也是模模糊糊,这时候太医总要忙碌一番,忙这忙那的很是厌烦,于是我宁愿又昏睡过去的好。
然后就会看见慕容析憔悴的面容,那漆黑的眸子带了些灰败,我想说什么安慰他,喉咙却沙哑得发疼,我开不了口,他知道的,他知道我要说什么,哽咽着说他知道,他全都知道。
某一日醒来发现有些精神了,我动动手,明湘出现在软塌前,我沙哑着嗓子说:“把皇上叫来吧。”
她的面容依旧皎洁得好似明月,不慌不乱:“已经差人去叫了,皇上马上就到。”
我能看清她的面容了,环视周围一切,还是旧日模样,昏昏沉沉病了许久,今日是不是回光返照了。
“我睡了多久。”
“娘娘这一睡就一个月零一天了,今天的气色不错,看来是要好起来了。”
“怕是不行了。”虚虚叹了口气,我知道的。
她便沉默着不再言语,她也是知道的。
慕容析火急火燎地赶来了,看见我的那一瞬,眼睛闪过欣喜和担忧,抱着我,连言语都在颤抖。
“璎儿,终于醒来了,你吓死我了。”
我推开他,看着他的眼睛:“慕容析,我就要死了。”
“不,不会的,璎儿不是已经好转起来了,你不会死的。”
“我此刻肯定很难看的,慕容析。”看见自己枯瘦如柴的手,我的容貌的定然是毁了。
他吻着我的脸:“没有,璎儿一直都很美,是最美的,你是我最美的皇后。”
他对着我时,从不自称为“朕。”
我说:“对不起,爱上我很痛苦吧,我明明那么伤你那么恨你,你为什么还是不放手,最后你还是得到了我。”
他说:“我就是爱你,从没后悔过,无论怎样都不会放开你。”
“可你害死了我的子卿啊,如今让你这么痛苦,算是扯平了,我死后,跟他合葬吧,今生我还是愿意做他的妻子,来世,我再偿你的情。”
“别这么说,璎儿,你不会死的,我已经找了封国最有名的大夫来给你医治了,你会长命百岁,跟我白头偕老。”
“桃花开了吗?”
他僵了一下,笑得苦涩:“还没有,再过一段时间才能开,璎儿喜欢,到时我带你去看江南的桃花。”
“好啊,去看江南的桃花。”我知道是等不到了。
他的脸贴着我的脸,看着窗外发芽的嫩枝。
“璎儿,我爱你,很爱很爱你。”
“我知道。”
“你也爱我是不是?”
“慕容析,这一生,我们都错了。”
他也就不再说话,只是静静抱着我,我想,我们都是知道的,言语并不能表达一切。
那天之后,我就越发病得厉害,我知道不久将离开人世,死了之后,让一切都结束吧。
醒来时已经感到了春的气息,桌上的梅瓶插了两支艳红的桃花,上面还有剔透的水珠。身子不再昏昏沉沉,许久没有这么清爽过,上次以为的回光返照竟没死成,莫非这次挺了过来。
端着金盆的明湘进来看见我也不吃惊,微微笑道:“娘娘醒了,可觉得好点?”
我点头:“好多了。”
“也不知皇上去哪找来了一位神医,总算将娘娘给治好了。”
她说的轻巧,也不知慕容析到底花了多少心血,只问她:“他人呢?”
“皇上知道你要醒来,已经守了一天一夜了,刚刚睡下,奴婢去唤醒他。”
我说:“让他睡吧。”
虽然是醒了,卧软塌数月却是浑身无一丝力气,她用热水给我擦了身子,换上干净衣服,又捧来黑乎乎的药汁让我喝下。
“现在是几月了。”
“回娘娘,如今已是三月十八,正是桃花盛放的季节。”
“我竟然病了三个多月。”
“娘娘可知这病由何而来?”
我吃了一惊,问:“怎的?还有其它缘由?”
她淡淡笑了笑:“等皇上醒了,娘娘自己问他去。”
有宫女进来请示:“明姑姑,杨神医已候在殿外,说要再给娘娘把脉。”
“快快请他进来。”
说着就将铺了软垫的小墩放在软塌前,又倒了茶水等候。
“这杨神医是何方神圣?”
“哪里来的,奴婢也不知道,只是他医术高超是没话说的,果真是妙手回春,待会娘娘见了就知道。”
不多时就有宫女引了一个老者进来,灰白头发,连着下巴的胡须也是灰白的,面容清隽,一双眸子清亮逼人,穿灰色长袍,左肩垮了一个木制药箱。
明湘行了一礼:“杨神医请坐,皇后娘娘刚醒来喝了药,不想您这会子就过来了。”
他点点头,看向我:“娘娘感觉如何?”
“清醒了好多,就是身子虚了点。”
“嗯。”他摸着胡子盯着我瞧了许久,才到:“容老夫再为娘娘把把脉。”
“有劳了。”
明湘拿了丝绢覆在我手腕,他才伸出三指闭目凝神,约摸过了一盏茶功夫,才收了手,微微点头。
“已经没有大碍,娘娘好好调理身子便是,切记劳神多虑,否则就是老夫也束手无策。”
“多谢神医相救。”
他似有所思,并未回我的话,撸了几下胡子,打开药箱,取出一方老旧的砚台和纸笔铺开在桌上写了药方。
“今完再服一贴原来的药,明日换成这个方子,早晚一次,明日老夫再来请脉。”
明湘收好了方子,又谢了一番,才送那老神医出去。
一番折腾便有些疲累,却见慕容析风风火火赶了过来,我抬头望他,四目相对那一刻,好似隔了许多的前世今生,生死再相遇。
然后他微笑着走来,握住我的手:“醒来了。”
“是,我醒来了。”
不需要太多言语了。
他抱着我,一下下抚摸那不再光亮的头发:“醒来了,真好。”
他的怀抱很温暖,我在想,为何还是没有死去,是不是罪孽太多,连阎王也不要我了。
想着想着竟睡着了。
醒来已是盏灯时分,慕容析的脸在灯火中很是柔和,见我醒来,动手将枕头放我背后,接过宫女递上的药碗,亲自喂我喝药,喝完之后又是一小碗的瘦肉粥。他生来就不是伺候人的,此时却也做得有模有样,整个过程都挂着叫做幸福的微笑,看得我有点莫名。
我问他:“有这么高兴?”
他笑得像个孩子:“自然是高兴的,以后再也不会让你生这么大的病了。”
这话说的也莫名,又想起明湘的话,问道:“我的病是怎么来的?”
他愣了愣,笑得更加灿烂:“老天还是眷顾我的,因祸得福,璎儿,谢谢你。”
我更加莫名了:“到底是什么?”
他摸着我的腹部,漆黑的眸子都是甜蜜,声音低沉:“这里,有我们的孩子。”
那低沉的嗓音洋溢了他的幸福,却一把打翻了我心中的五味瓶,心痛心酸自责怜爱后悔,什么滋味都有,只愣愣看着他,那抚摸我腹部的手如此温柔。
他有些担忧:“璎儿不喜欢吗?”
“没有”我覆上他的手,“有你的孩子,也好。”
他亲了亲我的额头:“璎儿,我爱你。”
我说:“我明明是生这么大的病了,为何还会有孕?”
他的眉头皱了皱,头枕在我的肩:“起初太医们也不确定,直到杨神医确诊,说你是长期郁结在心才导致怀孕初期的大病,差点就性命不保,璎儿,你真是吓死我了,要你真的去了,我真不知自己要怎么办。”
我捧着他的头正视他:“慕容析,你答应我一件事。”
他点头:“我答应你。”
“我要是死了,你也要好好活着。”
“但我会很痛苦。”
“痛苦也要活着,记得我也好,忘了我也罢,还有,替我好好照顾清儿,让她做一个幸福的孩子,不要像我这样。”
他不应声,我说:“慕容析,答应我。”
他想了想说:“我答应你,但你也答应我,这辈子都不离开我。”
我说:“这辈子我都是你的人,再也不离开。”
他说:“好,你是我的皇后,封国大好山河你与我共享。”
病就这么慢慢好起来了,那年老的神医每日来请脉,问问哪里不舒服,时而开张方子,不问多余的,没有太医院那些人般的小心翼翼,也从未将我看成是皇后般,在他眼中,所有病人都是一样,这样的医者才能真正造化出神。
他本是要在我无大碍时就离去的,慕容析苦苦留住他等我安全生产后才走,他摸了摸花白的胡须:“这样的病老夫也是第一次见到,确实稀罕,到生产时也不知能否顺利,但老夫生性不羁,过不惯宫中种种束缚的生活,不如放老夫回去,待娘娘生产时自会回来。”
这番话说的也不无道理,可慕容析怕我中途有个闪失,于是折中了一下,在封都为他安置了宅邸,并赐了金牌可随意出入太医院,那杨神医才满意。
养胎的日子很是平静,我生清儿的时候也是在宫里,如今,还是在宫里,来来回回,这已经是我的第二个孩子了,是慕容析的血脉。
这些日子里,慕容析很高兴,他是真的高兴,我不再厌厌的,对他也平静温和的,同其它夫妻般,真是平和美好的日子,只有我知道,我的生命在无声无息的流失。
我经常看着镜中的自己,那面容依旧倾城美丽,也在逐渐苍老,一双眸子越发的红艳,偏向了暗红,我的生命正在流失。可身边所有人似乎都没察觉,不知是真没察觉还是装作不知道,这些,都不重要了。
春日桃花,夏日芙蕖,秋日红枫,又是血一般的枫叶,封都的红枫永远红得似火,又像烧着的血液,这样的季节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的第二个孩子就在这样的季节里出生,我知道,没有这么平静,一些事情,该有个了断了。
从下午痛苦到第二日凌晨,那个小生命捧在宫里老嬷嬷的手上出生了,她们说是个小皇子。血淋淋的,安安静静,任由那些嬷嬷如何拍打就是不哭,在昏过去前我唯一听见的就是一个嬷嬷小声说着“不会是个死婴吧。”
醒来时慕容析就在我身边,我忙问他孩子怎样了。
明湘抱着孩子过来给我看,一团小小的东西肉肉的,睁着一双漆黑的大眼望着我。
“他,可曾哭了?”我问,战战兢兢的,手有些发颤,昏睡前那嬷嬷的话仍让人害怕。
慕容析抱过孩子:“哭过了,不过这孩子哭得迟,出生三个时辰后才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可让我这个父亲又吓又惊的。”
我说:“哭了就好,真是个调皮的孩子。”
如此,却又想到我的清儿,她都有两岁了,如今又有一个弟弟,怕是永远也见不了一面。
“可有为孩子取名?”
慕容析说:“叫恒而吧,慕容恒,半壁江山半壁人,倾城倾国做永恒,将来让我们的孩子继承这万里的江山。”
我说:“就叫恒儿吧,当皇上太苦了,让他逍遥自在吧。”
他说:“以后还是由他自己来选择。”
“这样也好。”
生下恒儿后我就一直病着,那扬神医来看了几次也是直摇头,慕容析问他怎么样,他说,只能看天意了。
其实我是懂的,看天意的意思就是等死了,很久以前就知道,我似乎能预测自己的生命,这一次是真的,要走到尽头了。
我说:“如果真是天意,我走后,记得要答应我的话。”
他只是抱着我不说话,我知道他伤心了,从遇到我,他想心里一直都痛着吧,从未真正幸福过。
“要是遇到心仪的女子,不论什么身份,都将我忘了吧。”
“不会忘,永远也不会忘了你,璎儿,你不会就这么扔下我的。”他没有表现得悲伤,却是一个君王才有的霸道专制。
可那死亡,又哪是霸道能阻止的。
他让杨神医想尽办法,却也只是用药物将我吊着,有一日是一日,但我渐渐地又开始昏睡,我知道,时日不多了,也许,早就该死的。
那一日喝的药似乎不同了,精神也好了许多,杨神医看诊时,空旷的寝殿只有我和他,把了半天脉,眯着眼睛捋了捋胡须,忽然睁开眼,眸子清亮,有着看透人世的犀利。
他说:“心病还需心药医,你是早就不想活了。”
我不说话,闭上了眼睛。
“医者父母心,老夫也知道一些你的事情,你是不想活了,还是不想留在这宫中?”
他的声音低沉而慈祥,如同父亲的关心询问,我依然不肯出声。
他还是絮絮说着:“你的心思老夫大概能猜到一些,如今是药石无效,但既然是从老夫手中救活的人,就不容许有求死的心,老夫大概能帮上你一回。”
我睁开了眼,望着他:“怎么帮,我答应过不会离开他的。”
“如果是他自己放手呢?”
我说:“这是不可能的,一切都已经成死结了,只要我死,一切都解开了。”
他锐利的眼睛看着我,轻轻道:“你可还记得与杨空的约定。”
第24章到开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