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穿白色。
前些日子子卿送了我一块红玉,名曰泣血,说是从玉城运过来的,知道我喜欢红色,特意为我选的,我本想推却,却不料一见那玉莹润的色泽泛着泣血朱红,中间氤氲着丝丝雾气,娇艳欲滴,顿时眼前的万物迅速消褪模糊,黯然失色,唯有他手中的红玉散发着让红尘失色的光彩,霞光万丈,一片赤色绯红,衬着他一只托玉的手更加莹白动人,那种灵魂被填满的充实感又涌了上来,我深深看着竟是移不开目光。
“我说了吧,表妹只要是看见这样的娇艳绯红就是一副痴痴的模样,移不开半点目光!”挽玉的打趣终让我回过魂来:“子卿是算准我拒绝不了才拿来送我的吧,那我就先谢过了。”
他虽然没有什么表情,眸子淡淡的,似有一滴落不下的泪,语气确实温和:“红璎此言说的极是也。”
他总让我觉得亲切,不知不觉间,也就欣然接受了他的许多给予,一切那么自然和谐。
娇艳的泣血红玉在一身的红妆下已被隐去,根本看不出她惊艳世人的炫目嫣红,我吩咐碧云为我做了一身的如雪白衣,衣料是舒软的白绸,外罩轻盈素纱,唯有腰间束一娇艳如火的腰带,左侧悬坠泣血红玉,将泣血的绝世光芒衬的淋漓尽致,熠熠生辉。
天刚刚下过雨,隐约可见天边七色彩虹,我打着三十六骨的雨伞,踏着夏日末雨婷婷而来。
翠荷亭在雨后的夏日中像一位出浴的少女,在满池夏荷的映衬下如人间仙境,周围安静得只有雨点打落在伞面的声音,远远看着挽玉和唐夕坐在栏杆旁,挽玉一双温柔欲滴的盈盈秋水静静看着檐上滴滴水珠飞落在田田荷叶,偶尔回过头来与正在看书的唐夕交谈几句。东北角上,紫铜的香炉缈缈飘着几缕熏香,子卿修身正做,神情专注地抚着身前的七弦琴,一双眸子还是清清淡淡,看着琴,又似乎什么都他一双漆黑双瞳中容不下在。
顿住脚步,眼前这幅绝美的画卷我不敢走近,犹如水中月,镜中花,怕打散了,消散了。我就站在那,看着他们动作,无声无息,只有琴声幽幽,是一曲缠绵的《忆江南》,觉得一切都离我很远,咫尺天涯。
还是挽玉先发现了我,冒着稀疏的细雨就过来牵我的手,拉着我就往亭子飞去。
“璎儿,怎么站在那儿也不进来,看我被雨淋的!”挽玉边敲着身上的雨水边责怪我,忽然发现没声音了,连琴声也消散了。
一抬头,才发现他们都惊异地看着我,唐夕说:“璎儿,你这身装扮太美了。”
子卿仍然用清淡的眸子望着我,却道:“佩泣血的你,真的别有一番美艳。”
“对呀,对呀,除却红妆的娇媚外,如出尘仙子般的感觉,璎儿不愧为封都倾城绝色的第一美人!”挽玉也附和着。
平常听习惯了别人的赞美早就让我对于这类词语没什么感觉了,但出自他们嘴中时,我竟然有些不好意思,收起三十六骨的雨伞,伞骨丝丝细劲光滑,骨节分明,细细收好放在一旁,才道:“只是喜欢红色罢了,要是大家喜欢,璎儿以后多穿白色也行。”
“璎儿还是适合红色,偶尔穿穿其他颜色洗洗眼睛就行。”挽玉语气温柔地说着,眼睛却闪着狡黠的幽光。
我故作怒目道:“好呀,表姐原来是厌倦我天天红色了。”
“我可是什么都没说啊!”挽玉一脸无辜。
“我不管,表姐欺负我!”我也无赖了,被她这么一闹,原本郁闷的情绪也一扫而空了,挽玉一直就有这种魅力,用她的温柔,善解人意带给我安宁平静的感觉。
子卿与唐夕在一旁打趣地看着我们嬉闹,等到累了,我是越来越没有还击能力,还是子卿帮我解围:“很久没听璎儿抚琴了,今天就让璎儿为我们弹一曲,看看琴艺是否又有精进。”
我也顺着子卿的救命稻草往上爬:“那就请子卿哥哥多多指点了。”
“子卿每次都帮璎儿,瞧,子卿哥哥叫的多甜蜜呀!”挽玉穷追猛打,还不放过。
“我就这么叫又怎么了?”我挑衅地看着她:“唐夕哥哥。”
噗,唐夕一口茶喷了出来:“你这小妮子放收敛一点,我可受不了,乖乖弹琴去!”
唐夕一直是我们之中最老成稳重的一个,他说的话也最有分量,我瞪了挽玉一眼便乖乖走到琴坐上,子卿坐在我身后不远处,我能够感觉到他投向我的目光,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才静下心来抚琴,抚的是刚刚未完的《忆江南》。
亭子顿时安静了下了,唯余琴音泠泠悠然荡开在整个湖面,忆江南,迤逦缠绵的江南音律,道尽江南风景青山绿水的怡然清幽,泛舟游湖意趣嫣然,细雨缠绵,小桥流水人家,那曾是我的家乡,忽然想到爹最喜欢的一池碧荷,与这里的满池清香也不相上下……
“铮!”一声,弦断,我一脸愕然,愣愣地看着断了的弦,殷虹的鲜血从指尖滴滴滴落,将断弦之处染得一片鲜红,竟没有一丝的痛感,六弦的琴,继续弹着,音调全无,泠泠的悠然成了低低的呜咽,又似悲痛的呼唤。
“璎儿!不要弹了”挽玉捉着我的手:“你今天怎么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有什么正悄悄地发生着,离我越来越近,让我恐慌。
“这琴很久没用过了,弦断了也挺正常,璎儿不必当心,我不会叫你赔的。”子卿看着我,清清淡淡的眼中什么也没有,虽然想尽量调节气氛,但仍然没有好转。
我看着挽玉担忧的目光道:“没什么,就是有些担忧家里。”
“家里怎么了。”
我想了想,将爹在朝中的形势说了一遍,听了之后,挽玉沉默着,唐夕看向远处的荷塘,子卿清清淡淡的眼眸什么也没有,但他看着我,这让我心里似乎平静了一些。
子卿说,不用太担心,有些地方他们还是能帮我的。
唐夕说,事情不会那么巧。
挽玉说,璎儿,你还有我。
听了他们这么说,我的心又平静了许多,他们,都是关心我的。
事情的发展往往不遂人愿,我的不安与预感完全正确,半个月后苏府获罪的圣旨就送到了厅堂之上,整个封都获罪的官员也是一家连着一家,重则诛九族,轻则抄家,苏府已是最轻的抄家了,一切的灾难都可以接受,让我不敢相信的是,在一群士兵将苏府包围后,我看见子卿静静地走了进来,漆黑的双瞳仍是清清淡淡。
想起他上次对我说的话,我抓住希望似的叫道:“子卿哥……”接下来已是唤不出声了,我看见他原本平静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痛苦,接着又恢复了之前的清清淡淡,不,是无情,我看着他从一旁的侍卫手中拿过明黄的卷轴,淡淡道:“苏府上下接旨。”
爹从容平静地跪了下来,他接旨,他唤他:“丞相大人。”
接下来他说了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听到,只是怔怔地看着厅堂中心所谓的丞相大人,看着他的双唇一张一合,漆黑的眸子清淡的,平静无波,这么熟悉,又那么的陌生,他就站在我面前,这么的近,又那么的远。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丞相大人是他?我的信任与坦诚原来是丞相大人精心布局的一步棋,可笑我全心相信托付的友情原来是为苏府自掘坟墓,可笑他一双清淡无波的清澈双瞳竟然藏有如此深层之城府,如此无情冷酷,
可笑,真是可笑,当初天真的将家中任何事情都当故事一样讲给他听,只为那淡淡眸光中的一丝笑意。
礼毕,叩首,落定,心碎,无奈的,却是命运的不公。爹似乎早已料定这样的结局,苍白憔悴的面容一片淡漠。宣读完圣旨,子卿淡淡看了我一眼,转身,匆匆离去,那一眼,依然清清淡淡,就像看一个陌生人,就像我们从未认识过,没有开始,没有结束,没有这样的震惊,人生若只如初见,便也没有如此的闹剧。
爹说这已经是最轻的罪名了,一切都是身外物,没了就没了,只要家人平安就足够,他本是一个淡漠的人,没了这些名利的牵挂一身轻松,反是安慰起我来,家仆都散了,只有碧云哭着不肯走,她没有家人,自小便在苏府与我从小一块长大,我也舍不得她走,我询问的看着爹娘,爹微微点头。
我说:“碧云,以后不要叫我小姐了。”
碧云瞪大了双眼,惊恐的眸子就要盛不住将要滚落的泪珠,我抚着她的头笑道:“要叫姐姐,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要叫爹娘。”
爹娘也是欣慰的看着我们,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也许这样就很好。
我们住在城郊的一处旧屋,挽玉说那是家里面的一处旧宅,荒着也是荒着,让我们住下。
那是她父亲的意思,想想也没什么地方去,就这样住下来了。挽玉的父亲是封都的盐商,姓柳,是爹一个表妹的夫婿,虽不是暴富,但也殷实,待人也不错,如今在苏家最窘迫时伸出援手,让我们都甚为感动。
爹虽在为官时结交的人不少,如今却是唯恐惹祸上身,避之不及。
经过此事,艳绝封都的红璎也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官家小姐,当一切俗世繁华散尽,灵魂会向一个静谧的方向默默展现他的另一面出水清容。
我坐在娘的身前,双手抱着她的腰,闻着她身上淡淡的兰花香,温暖的,带着母性的体香。娘用瘦削的下巴顶着我的头,一下又一下地抚摸我的长发,就像小时候为我讲故事,哄我睡觉一样,温柔的,怜爱的,用她的方式爱我。
没有任何声音,屋里沉寂得仿佛时间就此停滞,觉得心里空空荡荡,想抓住点什么,我说:“娘,我想听你唱歌。”
“好,娘给璎儿唱歌”沉默片刻,江南女子软黏的音调,轻轻唱着小时候一直听的小调。
楚山青
湘水绿
春风澹荡看不足
草纤纤
花簇簇
渔艇掉歌相续
信浮沉
无管束
钓回乘月归湾曲
酒盈樽
云满屋
不见人间荣辱
碧云端茶过来,我示意她过来,拉着她的手,她就这样将头枕在我腿上,静静听着娘唱着小曲,一遍又一遍,唱得累了,就哼着。
缠绵婉转的江南调,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的江南家乡,青山碧水,连温温的风都有花的甜味,澄澈的湖水荡着滟滟波光,娘也是哼着同样的小曲哄我入睡,那时还没到封都,还没有艳绝的红璎,还不知人世的变化瞬息,人情冷暖。
时间就这么静止,只有娘的曲调婉转千回,缠绵不绝,那只白皙细腻的素手温柔的,一下一下地抚着我的头,碧云的泪一滴一滴掉落,浸透了我的腿一大片。
尊贵书香的苏府一夕败落,这让封都的名门望族,世家子弟一时间欣喜若狂,提亲的人踏破了小小宅院门槛,一双双不同的眼睛充满了同样的贪念,骄傲,优越,颜面被辱后的报复感,对一张美貌的久久垂涎……我苦笑,无情的拒绝,苏府败落了又如何,苏红璎的美丽还在,骄傲不会败,岂是你们小小凡夫庸人所能玷污的。
不屑,失落,一副看你能傲多久的表情一一闪过不同的脸。淡淡看着红尘素颜的千万俗念,我冷笑。
放下世家小姐的身份,我开始在封都的街头抛头露面,我的绣工一直很精湛,这也为现在的生活提供了一点来源,爹本来是想在城郊附近找一个私塾教教书,但别人都不敢请他,他的腿怎么好,在家写写字画让我顺便拿来卖,娘本来不放心我一个姑娘家出来,但她的眼睛一直不好,那双形状姣好的丹凤眼在年轻时流过太多的泪,以至现在总是有着无神的空洞,深深如一潭见不到底的黑水。
红颜薄命,她曾因着一张惊世的美貌有了太多的爱恨纠缠,一个人吃了太多的苦。碧云每天陪我上街卖掉前一夜做的绣品和字画,再换取各种日用物品。每次我从外面回到家里,爹总是叹气,说对不起我们母女俩,我笑着安慰道,该是女儿尽孝道的时候了。
挽玉时常送些东西过来,次数多了我也不再收她的东西,她还是那么温柔动人,体贴地帮着我,不断地鼓励,有时那双剪瞳的秋水盛的满满柔情竟让我开始迷惑。
刚开始上街时,许多人窃窃私语:“那不是苏家的红璎么,怎么抛头露面地做起生意来了?”
“没想到苏府被抄家之后,竟然沦落到让女儿卖字画的地步了。”
更有甚者:“活该,放着好好的贵夫人不做,偏偏喜欢到外面来受苦。”我斜视,冷笑。
但更多是议论却是精彩绝色的苏红璎天天露面封都街头,每天来此地的人都络绎不绝,无非是为了看看艳绝封都的美人到底长什么样,开始碧云很是气愤,我劝慰道,大家并无恶意,只是好奇罢了,美的东西人人喜欢看,过了这阵子就好。
只是总觉得有一道火辣辣的目光刺向这边,放眼望去,茫茫人海,万丈烟波,哪有什么目光灼灼,我问碧云,她也说没有发觉到。
东西卖得很快,我知道这其中我的容貌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但只要达到目的就好,自己也没什么损失。
我过着完全不同以往的生活,自力更生,孝敬父母,我想一直这么下去也不错,脱去浮华红妆,粗茶淡饭,心归于前所未有的宁静。与爹娘的相处也转向了与之前完全相反的方向,那时是我依赖他们,向他们撒娇,任性,嬉闹,如今却是他们依赖着我,这让我心中溢的满满的满足幸福。
碧云和挽玉一直帮我,温柔体贴,特别是碧云,怕我吃苦,什么事情都暗地里自己做好,她不知道我一直默默的看着她为我做的一切心里怎样的感激,那是无目的的,正真的将真心付出。
我总是想起穆子卿,不是他,也许不会这样,这还可以原谅,但他不应该欺瞒我,辜负对他的一片信任,更不应该如此无情,那清清淡淡的双瞳里什么情感都装不下,怎么会有我以为的友情呢。
待到浮华过尽,才知原来只是骗局一场。每次想到这,心口就会闷闷的酸疼,被伤到心了呢,原来是这种感觉。渐渐的,也就开始习惯生活,习惯淡忘,不再想到子卿,挽玉也似乎知道了什么,在我面前绝口不提唐夕,一切都像蒙了一层淡淡的纱,渐渐朦胧,渐渐模糊,仿佛那个艳绝封都,尊贵娇媚的红璎和在荷塘古亭抚琴嬉笑的流金岁月只是一个在夏雨滴露的夜半所做的幽梦,梦醒,恍然,遗憾,怅茫,然后是一点一点地遗忘。
第3章惊突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