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米亚诺夫到来之前,她们俩怎么也谈不到一起了。
冬妮亚送走了两个同学,独自在门口站了很久。她倚着栅栏门,凝视着通向城里的那条灰暗的大道。到处游荡永不停息的风,夹着潮湿的寒气和春天的霉味,向冬妮亚吹来。远处,城里许多房子的窗户不怀好意地闪着暗红的灯光。那就是她所恼恨的小城。在城里的一间房屋里,住着她那个不安生的朋友,他恐怕还不知道大祸就要临头了。也许他已经把她忘了。自从上次见面以后,又过去了多少天哪!那一次是他不对,不过这件事她早就淡忘了。明天她一见到他,往日的友谊,那使人激动的美好的友谊,就会恢复。他们一定会言归于好,这一点冬妮亚深信不疑。但愿这一夜平安无事。然而这不祥的黑夜,仿佛在一旁窥伺着,随时准备……真冷啊。
冬妮亚朝大路瞥了最后一眼,回到了屋里。她躺在床上,裹着被子,临睡前还思念着:黑夜,可千万不要出卖他呀!……
清晨,家里的人还都在熟睡,冬妮亚就醒来了。她迅速穿好衣服。为了不惊醒别人,她悄悄地走到院子里,解开长毛大狗特列佐尔,领着它向城里走去。在柯察金家对面,她犹豫不决地站了片刻。随后,推开栅栏门,走进了院子。特列佐尔摇着尾巴,跑在前面。
阿尔焦姆刚好也在这天清晨从乡下回到家里。他是坐大车来的,同车的是一个一起干活的铁匠师傅。他把挣来的一袋面粉扛在肩上,走进院子。铁匠拿着其他东西跟在后面。阿尔焦姆走到敞开的屋门口,放下面粉,喊了一声:“保尔!”
没有人应声。
“呆在这儿干吗,搬到屋里去吧!”铁匠走到跟前说。
阿尔焦姆把东西放在厨房里,进了屋,一看就愣住了。屋里翻得乱七八糟,破破烂烂的东西扔得满地都是。
“真见鬼!”阿尔焦姆莫名其妙,转身对铁匠说。
“可不是吗,太乱了。”铁匠附和着。
“这小东西跑到哪儿去了?”阿尔焦姆开始生气了。
但是,屋里空空的,要打听都没人好问。
铁匠告别后,赶着大车走了。
阿尔焦姆走到院子里,仔细看了看周围的情况。
“真不明白,这是搞的什么名堂!房门大开着,保尔却不在家。”
这时,背后传来了脚步声。阿尔焦姆转过身来。一条大狗竖着耳朵站在他面前。还有一个陌生的姑娘进了栅栏门,朝屋子走来。
“我找保尔-柯察金。”她打量着阿尔焦姆,轻声地说。
“我也正找他呢。谁知道他跑到哪儿去了!我刚刚回来,房门开着,家里没人。您找他有事吗?”他问姑娘。
姑娘没有回答,反问了他一句:“您是保尔-柯察金的哥哥阿尔焦姆吧?”
“是啊,有什么事吗?”
姑娘仍然没有回答,只是忧虑地望着敞开的门。“我怎么昨天晚上不来呢?难道出事了?是真的?……”她的心情更沉重了。
“您回来的时候,门就敞着,就没见到保尔吗?”她向惊奇地注视着她的阿尔焦姆问道。
“您找保尔到底有什么事?”
冬妮亚走到阿尔焦姆跟前,向周围看了看,急促地说:“我也说不准确,不过,要是保尔没在家,那他就是被捕了。”
“因为什么?”阿尔焦姆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咱们到屋里谈吧。”冬妮亚说。
阿尔焦姆一声不响地听她讲着。当冬妮亚把她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诉了他之后,他异常沮丧。
“唉,真是糟糕!本来就够受的了,偏偏又碰上倒霉事……”他愁眉苦脸地咕哝着。“这就清楚了,为什么家里搞得这样乱糟糟的。这孩子是鬼迷心窍了,惹出这种事来……现在上哪儿去找他?请问,您是谁家的小姐?”
“我是林务官图曼诺夫的女儿。我认识保尔。”
“哦——哦……是这样……”阿尔焦姆含含糊糊地拖长声音说。“我给这孩子送面粉来了,想不到出了这种事……”
冬妮亚和阿尔焦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没有再做声。
“我要走了。您也许能找到他。”冬妮亚在向阿尔焦姆告别的时候轻声说。“晚上我再来听您的信。”
阿尔焦姆默默地点了点头。
冬眠醒来的一只干瘪的苍蝇在窗角嗡嗡地叫着。一个农村姑娘,胳膊支着膝盖,坐在破旧沙发的边上,呆呆地望着肮脏的地板。
警备司令嘴角上叼着一支香烟,龙飞凤舞地写完最后几行字,然后在“舍佩托夫卡警备司令哥萨克少尉”几个字下面,得意地签了名,名字写得很花哨,最后一笔还甩了一个钩。这时,门口传来了马刺的响声。警备司令抬起头来。
站在他面前的是萨洛梅加,一只胳膊缠着绷带。
“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警备司令欢迎他说。
“风倒是好风,就是胳膊给博贡团[博贡团,1918年建立的乌克兰着名红军团队——译者]打穿了。”
萨洛梅加不顾有妇女在场,粗野地破口大骂起来。
“这么说,你是到这儿养伤来了?”
“下辈子再养吧!前线吃紧,我们都快给压扁了。”
警备司令朝姑娘那边扬了扬头,示意他不要再讲下去。
“咱们以后再谈吧!”
萨洛梅加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摘下了军帽。帽子上有一个三叉戟的珐琅帽徽,这是乌克兰人民共和国国徽。
“是戈卢勃派我来的。”他小声地说。“谢乔夫狙击师就要来驻防。你这儿可要大大麻烦了,我先来把秩序整顿一下。大头目也可能来,还有一位洋大人跟他一起来,所以,这儿谁也不许提起那次‘消遣’的事。你写什么呢?”
警备司令把香烟叼到另一边嘴角上,说:“我这儿关着一个小坏蛋。你知道吧,我们在车站抓住了那个朱赫来,你大概记得,就是煽动铁路工人反对咱们的那个人。”
“记得,他怎么啦?”萨洛梅加很感兴趣地往前凑了凑。
“你知道,驻站警备队长奥梅利琴科这个笨蛋,只派了一个哥萨克往我们这儿押送。就是我这儿现在关着的这个小坏蛋,公然在大白天把朱赫来劫走了。他俩抢走了哥萨克的枪,打掉了他好几颗牙,一溜烟跑掉了。朱赫来跑得无影无踪,那个小坏蛋却叫我们抓住了。材料就在这儿,你看看吧。”他把一份写好的公文推到萨洛梅加面前。
萨洛梅加用没有受伤的左手翻着材料,草草看了一遍。然后两眼盯着警备司令,问:“你从他嘴里什么也没问出来吗?”
警备司令烦躁地扯了扯帽檐。
“我整了他五天,他什么也不说。老是一句话:‘我什么也不知道,不是我放的。’简直是天生的土匪。你知道,那个押送的哥萨克认出了这个小坏蛋,差点把他掐死。我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拉开。他因为跑了犯人,在车站挨了奥梅利琴科二十五通条,所以一见这小坏蛋,就狠狠揍了他一顿。现在这个人没必要再关下去了,我给上司写个呈文,上头一批,就把他干掉。”
萨洛梅加轻蔑地吐了一口唾沫,说:“他要是落在我手里,保管早就招了。审犯人这种事,你这个小神甫根本干不了。神学院的学生,怎么能当司令呢?你没用通条抽他吗?”
警备司令发火了。
“你也太放肆了。还是嘲笑嘲笑你自己吧!我是这儿的司令,你少管闲事!”
萨洛梅加瞧了瞧怒气冲冲的警备司令,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小神甫,别生气,当心气破了肚皮。我才不管你的事呢!闲话少说,你还是告诉我,哪儿能搞到两瓶好酒喝喝吧!”
警备司令得意地笑了笑:“这好办。”
“这小子,”萨洛梅加用手指了指公文说。“你想要他的命,就得把十六岁改成十八岁,把‘6’字上面的小钩往这边一弯,就行了,要不,上头说不定不批。”
仓库里一共关押着三个人。一个是大胡子老头,他穿着破长袍和肥大的麻布裤子,蜷着两条瘦腿,侧身躺在板床上。
他被抓来是因为住在他家的佩特留拉士兵,有一匹马拴在他家板棚里不见了。地上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贼眉鼠眼,尖下巴,是个酿私酒的。她是因为有人告她偷了表和其他贵重物品给抓来的。在窗子下面的角落里,头枕着帽子,昏昏沉沉地躺着的是保尔-柯察金。
仓库里又带进来一个姑娘,她睁着两只惊恐不安的大眼睛,头上扎着花头巾,一副农村打扮。
她站了一会儿,就坐到了酿私酒的女人身旁。
酿私酒的老太婆把新来的姑娘仔细打量了一番,连珠似地问:“小姑娘,你也来坐牢啦?”
她没有得到回答,不肯罢休,又问:“你是为啥给抓来的?兴许也是为造私酒吧?”
农村姑娘站起来,看了看这个纠缠不休的老太婆,低声回答说:“不是的。我是为哥哥的事给抓来的。”
“你哥哥怎么啦?”老太婆非要问出个究竟来。
这时候,那个老头插嘴了:“你干吗惹她伤心呢?说不定人家够难受的了,可你问起来没个完。”
老太婆立刻转过身来,朝着板床那边说:“谁指派你来教训我的?我是跟你说话吗?”
老头啐了一口唾沫,说:“我是说,你别老缠着人家。”
仓库里安静下来。姑娘把大头巾铺在地上,枕着一只胳膊躺下了。
酿私酒的女人开始吃起东西来。老头把脚垂到地上,不慌不忙地卷了一支烟,抽起来。一股难闻的烟味立即在仓库里扩散开来。
老太婆嘴里塞得满满的,吧嗒吧嗒地嚼着,又唠叨起来:“抽起来没完没了,臭得要命。就不能让人吃顿安生饭?”
老头嘿嘿一笑,挖苦她说:“你是怕饿瘦了吗?眼看连门都挤不出去了。你就不兴给那个小伙子吃点?别总往自己嘴里塞。”
老太婆抱屈地把手一摆,说:“我紧着跟他说:你吃,吃吧,他不想吃嘛!能怨我吗?我吃多少,用不着你多嘴多舌的,又不是吃你的。”
姑娘朝老太婆转过身来,向柯察金那边扬了扬头,问:“您知道他为什么坐牢吗?”
老太婆一见有人跟她说话,心里高兴起来,乐呵呵地告诉姑娘:“他是本地人,是老妈子柯察金娜的小儿子。”
她弯下身子,凑到姑娘耳朵跟前,悄声说:“他救走了一个布尔什维克,那个人是水兵,就住在我的邻居佐祖利哈家。”
姑娘这时想起了警备司令的话:“我给上司写个呈文,上头一批,就把他干掉……”
军车一列接着一列开来,塞满了车站。谢乔夫狙击师所属各个分队(营)乱哄哄地从车上挤下来。由四节包着钢板的车厢组成的“扎波罗什哥萨克号”装甲车,缓慢地在铁路线上爬行。从平板车上卸下了大炮。从货车里牵出了马匹。骑兵们就地整鞍上马,挤开那群乱得不成队形的步兵,到车站广场上去集合整队。
军官们跑来跑去,喊着自己部队的番号。
第1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