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威尔·谢尔盖伊奇接着又写完一页稿纸,一连吸完两支纸烟,在躺椅上躺下来,后来又挨着桌子坐下,继续写道:“乌沙科娃老太婆由人搀进法庭,坐在圈椅上陈述她的意见。她陈述的时候,周身发抖,回转头去对着被告,向他摇着拳头叫道:“‘害死我儿子的就是你!你!’“‘我本来就没有否认,……’文凯尔阴沉地嘟哝说。
“‘你也不敢否认!’老太婆继续说,不理庭长的话。‘就是你害死的!’“文凯尔的伯母,年老的将军夫人,伤心得呆若木鸡,在陈述意见以前,茫然瞧着她的侄子有三分钟光景,然后用那种使得庭上的人打冷战的声调问道:“‘尼古拉,你干了什么事啊!’“此外她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两个老太婆的出现给听众留下郁闷的印象。据说,她们在法庭的走廊上相遇,彼此大闹一场,甚至把法警们气得直掉泪。老太婆乌沙科娃痛苦得很,索性横下了心,朝将军夫人猛扑过去,破口大骂。她对她讲话不说‘您’而说‘你’,指责她,骂她,搬出上帝来威胁她,等等。文凯尔的伯母起初沉默地听着,露出谦恭依顺的神情,光是说:“‘您发发慈悲吧!您不骂,他和我也已经受到惩罚了!’“可是后来她忍不下去,就用辱骂还报辱骂。
“‘要不是您的儿子,’她叫道,‘我的尼古拉现在就不会坐在这儿!您的儿子把他毁了,’等等。”
“两个老太婆吵得难解难分。……文凯尔经陪审员判处苦役刑十年。”
“尼康诺夫的男低音好听得很!”巴威尔·谢尔盖伊奇听见他妻子说。“他的男低音好听,低沉,有韵味。……我不明白,亲爱的,为什么他不去唱歌剧呢?”
巴威尔·谢尔盖伊奇瞪大眼睛,跳起来。……“你说尼康诺夫的男低音好听?”他探出头去往客厅里张望,问道。“尼康诺夫的男低音也能算好听?”
“对,我说的就是尼康诺夫的男低音。”
“得了吧,小母亲,可见你什么也不懂,……”巴威尔·谢尔盖伊奇摊开手,说。“你那个尼康诺夫好比一头母牛!哇哇地喊,嗓子沙哑,倒象谁要把他的肚肠拉出来似的。嗓音颤动,发抖,仿佛空酒瓶里塞进了软木塞!我就听不下去!你那个尼康诺夫对音乐的感觉跟这张长沙发差不多。”
“尼康诺夫居然成了歌唱家!”大约五分钟后他回到桌边,坐下写东西,悻悻地说。“我的上帝啊,她的鉴赏力可真差!
这个尼康诺夫只配到街头去卖唱,根本不能唱什么歌剧。”
他继续愤愤不平,生气地把钢笔蘸一下墨水,开始写道:“文凯尔将军夫人动身到彼得堡去奔走,想让她的侄子免去上枷示众的处罚。她出门后,文凯尔设法从监狱里逃出去了。”
“多好的天气啊!”大学生在客厅里叹道。
“后来,”巴威尔·谢尔盖伊奇继续写道,“人们在火车站的货车底下找到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从那儿拉出来。显然,这个人希望还能自由地生活下去。……这个不幸的人对押解兵淡淡地一笑,等到人家把他押回监狱,他就伤心地哭了。”
“现在到城外去玩一趟才好!”索菲雅·瓦西里耶芙娜说。
“巴威尔,你别在那儿写了,真的!”
巴威尔·谢尔盖伊奇烦躁地搔了搔后脑壳,继续写道:“伯母的疏通没有奏效。……文凯尔在离开故乡的城市以前必须受到上枷示众的处罚,然而骄傲的伯母坚持己见,在文凯尔受刑的前一天,服毒自尽了。人们把她葬在墓园外边专为自杀者下葬的地方。……”巴威尔·谢尔盖伊奇看一下窗外繁星密布的天空,嗽一
嗽喉咙,往客厅走去。
“是啊,现在坐上雪橇出城去兜风倒挺好!”他在圈椅上坐下,说。“这样的天气真是少见!”
“哦,那又何尝不可呢?我们就走吧!”他妻子说,坐不住了。“那我们就去吧,诸位先生!”
“哎呀,见鬼!我得写完那篇小说才成!几乎连一半都没写成呢。……不过,要是叫两辆三套马的雪橇来倒挺好,……那就马上叫车夫滚开,我们自己坐到赶车座位上去,喊一声:走,快点跑!嘿,见它的鬼,马跑得跟飞一样!不过呢,先得在家里略为喝一点酒才成。”
“好得很!那我们就走!”
“不,不,……说什么也不行!不写完那篇小说,我一步也不能动!你们别要求我了!”
“那您就去快点写完!趁人家去叫雪橇,送葡萄酒来,您足足能写完五次呢。……”太太们把巴威尔·谢尔盖伊奇团团围住,死说活说硬要他答应。他挥一下手,同意了。大学生就跑出去叫雪橇,买葡萄酒,太太们忙乱起来。巴威尔·谢尔盖伊奇跑回房间,拿起笔,用拳头捶一下底稿,继续写道:“乌沙科娃老太婆每天都到儿子的坟上去。不管天气如何,下雨也罢,暴风雪肆虐也罢,她的马车每天早晨九点多钟总是停在墓园大门旁边,她自己在坟墓旁边坐着,不住落泪,眼巴巴地瞧着题词,仿佛在欣赏似的:‘死于杀人犯之手’。”
大学生回来了,巴威尔·谢尔盖伊奇就一口气喝下不少葡萄酒,写道:“她到墓园一连去了五年,一天也没放过。墓园成了她的第二个家。到第六年,她得了肺炎,足足有一个月没去看她的儿子。”
“您也写得够了!”大家纷纷催促巴威尔·谢尔盖伊奇说。
“别写了!喏,再来喝点!”
“马上就去,马上就去。……现在正写到最有趣的地方。
……你们等一下,好朋友,别打搅我。……”“老太婆病后来到墓园里,”巴威尔·谢尔盖伊奇继续写道,“使她惊骇的是,她发现她忘记儿子的坟墓在什么地方了。
这场病夺去了她的记忆力。……她在大雪齐腰的墓园里跑来跑去,央告看守人。……看守人能够对她指出她儿子埋葬的地点,可是也只能指出大概的方位,因为,说来也是老太婆倒霉,在她很久不来的那段时期,坟上的十字架给专门售卖坟墓十字架的乞丐们偷去了。
“‘他在哪儿?’老太婆东奔西跑。‘我的儿子在哪儿?我的儿子第二次被人夺走了!’”“你到底有完没完啊?”索菲雅·瓦西里耶芙娜嚷道。“逼着五个等一个,这也太没心肝!别写了!”
“马上就去,马上就去,”巴威尔·谢尔盖伊奇嘟哝着,喝干一大杯葡萄酒,皱起额头。“马上就去。……哎,你在碍我的事!”
巴威尔·谢尔盖伊奇使劲揉搓额头,呆呆地瞧四周的东西,烦躁地跺着鞋后跟,写道:“老太婆一路上没找到坟墓,脸色煞白,没戴头巾,举步困难,疲乏得闭上眼睛,往大门口走去,想回家了。可是她还没坐上马车,就又遇到一件麻烦事。原来她在墓园的门口碰见了文凯尔的伯母。”
“这样的先生只能这样对付!”一个女客说着,从桌上把草稿一把抢过来。“走!”
巴威尔·谢尔盖伊奇先还抗议,可是后来摇一下手,索性撕掉草稿,不知什么缘故还把主编骂了一通,然后嘴里打着唿哨,跑到前厅,帮太太们穿外衣去了。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