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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仁解
曰:天下皆知不仁之为害,不知仁而不仁之害。柔声软色,性行乃贼。厚貌深情,心计乃兵。有耻毋振,血气乃尽。有怒毋发,威棱乃竭。甘其言词,实则忨我;悦其面命,行莫能果。纡徐而退,焉知向往?弟靡而流,失所倚杖。是故君子不贵仁人之度,不贵仁人之名。度可强为,名可恣行。
孟子曰:"今有仁心、仁闻,而民不被其泽,不可法于后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先王之道,有仁必有学,有仁必有义。是故学为仁镜,义为仁舆;匪镜曷烛?匪舆曷趋?是故讲习以符节,克复以悚神,析非以就是,去偏以适均,树其天,闲其人,剖其似,归其真,是谓有仁有学。和平而骨特,肫挚而力举,方绌而必伸,可往而勿止,洪其猷,鉏其鄙,直其气,御其侮,是谓有仁有义。
是故好仁不好学,婴儿已尔;好仁不好义,妇寺已尔。婴儿不知政,其病也必至于乘舆济人、布囊施钱。妇寺不知国,其病也必至于宋襄、徐偃,踣而后已。且夫宋襄、徐偃之懦,秦皇、汉武之暴,厥踣钧也;乘舆、布囊之陋,罗钳、吉网之凶,厥耻钧也。婴儿之仁以耻终,妇寺之仁以踣终。
《诗》曰:"人知其一,莫知其他。"然则夸仁之利而忘其病者,可不诫乎?是故君子毋愚,毋琐,毋曲,毋悸,毋意胶于物,毋力短于事,毋机闭于时,毋气小于类,乃可以仁,乃不疵累,乃祗乃裕,乃昌其世。
礼解
曰:太上制礼,其次守礼,其下冒礼。曷冒乎尔?腹险貌柔,是谓冒温。骨脆色庄,是谓冒严。计奇辨缓,是谓冒和。心热气驯,是谓冒恬。识盲守固,是谓冒壹。情伪体折,是谓冒谦。力单步却,是谓冒慎。腹肥状陋,是谓冒廉。
凡冒必有名,名必有害。曷名乎尔?揣摩得名,牵连得名,颠倒得名,其诸小人而狡者与!曷害乎尔?害官常以及国本,害国本以及士习,害士习以及人材,其诸小人而溃者与!《书》曰:"象恭滔天。"夫象恭者,冒之谓;而滔天者,罪大恶极之谓。对天冒敬,对神冒哀,则郊庙之地皆描画之工。对父冒孝,对君冒忠,则伦纪之场皆机阱之巧。《诗》曰:"人而无礼,胡不遄死?"夫无礼者,圣人贤人犹能教之;而冒礼者,吾恶从折之乎?是故鱼毋就饵,鸟毋就罗,毋为冒者所卖而不考其谁何;毋俾一二人倡冒于前,万千人踵冒于后,而耀其采,扬其波。
是故冒必有术,术必有传,传必有歧,歧必有耻。且夫天下可冒者,独礼乎哉?匡衡冒《诗》,杨雄冒《易》,苏威冒《孝经》,赵普冒《论语》,谓之歧。王莽冒周公,曹操冒文王,殷深源冒管、葛,王介甫冒稷、契,谓之耻。冒以传冒,歧以传歧,耻以传耻,则何益之有焉?有王者作,取冒者刀锯之可也。王者不作,有圣人之徒出焉,诛冒者以《春秋》之笔可也。
训劳
曰:圣人劳而天下宁,贤人劳而天下理,噪人劳而天下竟,魗人劳而天下耻。孟子曰:"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跖之徒也。"夫舜之徒亦鸡鸣而起,跖之徒亦鸡鸣而起;舜之徒亦孳孳,跖之徒亦孳孳,宜其在伯仲之间矣,然而若霄壤隔焉,若冰炭之不可以同器而藏焉,若朝菌之于冥灵、蜉蝣之于龟鹤焉。因是以思:与舜之徒钧其劳者,有本故也;与跖之徒钧其劳者,无本故也。有子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如之何其可以无本也?
尔乃天人弗析,古今弗蓄,是非善败弗断,轻重缓亟弗熟。未尝析之,强欲举之;未尝蓄之,强欲吐之;未尝断之,强欲成之;未尝熟之,强欲精之。尔乃卒不能举之、吐之、成之、精之,则又歧其识,诡其情,多其数,耸其名,小其察,苛其比,腾其顽,固其鄙。昔秦皇以衡石量书,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孰与禹惜寸阴、文弗暇食矣乎?苏秦、张仪学纵横之术,至掘地为坎下说,令鬼谷泣沾衿,孰与孔绝韦编、孟断机杼矣乎?语曰:"二人异路,东趋西步。千里之行,不相知处。"是故禹、文劳而淳意得,秦皇劳而天地盲;孔、孟劳而大道白,苏、张劳而人物贱。然则秦皇之道何道也?是吏胥之道而已矣。苏、张之道何道也?是妾妇之道而已矣。
吏胥之道在文深,文深之道在法厉,法厉之道在斫性。妾妇之道在容悦,容悦之道在粉饰,粉饰之道在欺天。是故天子以吏胥之道治天下,是帅天下之人材为吏胥而已矣;大臣以妾妇之道治天下,是帅天下之人心为妾妇而已矣;天下之人材为吏胥,是以簿书期会为文经武纬而已矣;天下之人心为妾妇,是以声音笑貌为臣忠于孝而已矣;以簿书期会为文经武纬,是终日钩稽,终日奔走,手提足转,目竭耳疲,而不可裨于社稷苍生而已矣;以声音笑貌为臣忠子孝,是终日揣摩,终日曲折,俯拾仰取,左萦右度,而不可对于上下神只而已矣。
是故君子不贵无根之木,不贵无翼之飞,不贵无本之劳,贵有本而事物得其归。所谓有本而事物得其归者,簿书期会之外有规摹焉。《诗》《书》载籍,益其智也,于是乎可为博物多文之人;天地民物,大其担也,于是乎可为戡乱致治之人。为博物多文之人则不陋,为戡乱致治之人则不窘。不陋不僒,然后毋为吏胥之人材,然后毋为吏胥之天下。声音笑貌之内,有骨理焉:发强鲠固,直其气也,于是乎可为犯颜敢谏之人;沈静专一,矢其衷也,于是乎可为仗节死难之人。为犯颜敢谏之人则不萎,为仗节死难之人则不辱。不萎不辱,然后毋为妾妇之人心,然后毋为妾妇之天下。
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故自三代之衰,讫于汉、唐、宋、明,然而累朝皆有文学、干济、骨鲠、节义之人。析言之,则汉之兴也,文学多于干济,节义多于骨鲠,而干济、骨鲠时亦有之。唐之兴也,文学、干济多于骨鲠、节义,而骨鲠、节义时亦有之。宋、明之兴也,文学、骨鲠、节义多于干济,而干济时亦有之。总言之,则累朝时亦有吏胥、妾妇其人者。然而文学、干济多于吏胥之材,骨鲠、节义多于妾妇之心。是何也?考其上之所以鼓天下者,不以吏胥、妾妇之道来;考其下之所以塞明诏而媚一人者,不尽以吏胥、妾妇之道往。是故汉、唐、宋、明之天下,清浊纯驳强半之天下也,然而君子犹取节焉。
且夫吴王好剑客,百姓多创瘢;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是故君子静思天下风气之所萌芽,则由君诏其臣,师课其弟,父趣其子,兄约其季。不曰其它,曰文深而已矣,法厉而已矣,斫性而已矣;曰容悦而已矣,粉饰而已矣,欺天而已矣。是故其外如虎、如狐、如鬼、如神,其内如聋、如瞽、如枯,如癃。不知博物多文是何底里,不知戡乱致治是何材用,不知犯颜敢谏是何劲特,不知杖节死难是何忠赤;而喁喁然操其薄伎、鄙心、曲辞、左计,朝思之而夕以补,少为之而老不辍,一唱百和,道薄风颓,是恶得不变为吏胥、妾妇之天下也哉?
《书》曰:"我闻吉人为善,惟日不足,凶人为不善,亦惟日不足。"古之所谓凶人,我之所谓吏胥、妾妇也。毋为吏胥之天下,则刑政可理,礼乐可兴;不然,则大体不得不裂,元气不得不伤,四时百物不得不惨。毋为妾妇之天下,则天日可格,鬼神可享;不然,则内蛊不得不作,外侮不得不侵,九州四海不得不沸。是故吏胥劳则多事,多事则多窦,多窦则不可补,不可补则虽有善者无如之何;妾妇劳则多态,多态则多妖,多妖则不可凭,不可凭则乾坤或几乎息矣。《书》曰:"作德心逸日休,作伪心劳日拙。"於乎!伪不期劳劳自至,劳不期拙拙自至,拙不期坏坏自至,坏不期竭竭自至。危哉!危哉!如之何弗思哉?